艳阳依旧

　　艳阳公主府久无人居，广平王妃和穆安还能把这里归置得井井有条，丫鬟女使，侍卫从人来来往往颇有章法，落足无声，宛如艳阳从未离开过一般。这份功力，委实厉害。
　　瑶光阁里面秘密太多，艳阳一回来就把那里封存了，带着孩子们安置在当日关王妃住过的葳蕤居里。
　　葳蕤居以草木葳蕤而著称，盛夏之际，庭院中一片绿意盎然，九洲池上的微风吹来，如同母亲的手温柔地拂过，让人心旷神怡。
　　两栋小楼占据着院子的两边，中间以二层回行飞廊相连，檐牙高逐，庭院幽幽，越发显得这夏日夜间的时光分外漫长。

　　艳阳好不容易把二木和三木哄睡了，生怕再吵醒那两小祖宗，蹑手蹑脚地从橱间里出来，就见齐嬷嬷正护着榻上的笑笑和木木，姐弟俩饶有兴致地争抢着一个精致的小布球。
　　笑笑见她出来，直接把球塞到木木怀里，一烟溜儿地从榻上蹦下来，吓得后面的女使魂飞魄散。木木乖巧地被姐姐推倒在榻上，傻乎乎地抱着小球自得其乐。
　　别看笑笑人小，身子却灵活，胖嘟嘟的一团儿蹦下了榻，吧嗒吧嗒地朝艳阳挪。
　　艳阳赶紧快步上前，把小胖妞抱起来，“笑笑，是不是想娘亲了？”
　　笑笑离开她的时候才一岁多一点儿，当是不记事的年纪。可这乍然分别了两年多，小胖红包见了她却会乖乖巧巧地叫娘亲，萌得艳阳心都化了，不知是不是和云姐姐平日里的教导有关。
　　此时笑笑搂紧了艳阳的脖子，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娘亲，大哥哥好像不高兴了。”
　　这孩子真是快成精了，艳阳挑眉，“笑笑怎么知道的？”
　　笑笑小大人儿似的解说，“我当然知道啊，母亲和大哥哥有时候只哄木木不哄我，我就会不高兴的。大哥哥一定是看到娘亲你只哄二木和三木，不哄他，所以不高兴了。娘亲你不知道，这两年大哥哥他可想你了，这一见了面，你疼二木三木比疼他还要多，所以他喝醋了。他一定是怕你有了二木三木，就不要我们了。”
　　小小的人儿口齿伶俐，吐字清晰，还说得头头是道。稚嫩的童音配上这样子小大人的话，让艳阳不禁莞尔。艳阳不由得问她，“那笑笑怎么不怕啊？笑笑不爱娘亲么？”
　　笑笑把她的脖子搂得更紧了，“娘亲，那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能和大哥哥告密啊。穆爹爹之前带我和木木去骑马的时候，他就答应我了，只要我一直这么喜欢他，他就年年都带我去骑马。大哥那天被父亲带去见一堆叔叔伯伯，没赶上。他要是也去了就知道，穆爹爹很疼我们的。娘亲你也去哄哄大哥哥，告诉他你和穆爹爹也很疼他，大哥哥就不喝醋了。”
　　这个“父亲”显见指的是广平王。
　　艳阳奇道，“这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笑笑人如其名，很是爱笑，声音清脆响亮，“就今年春天啊。穆爹爹去找穆爷爷，顺道拐到父亲的帐子里带我们去玩。娘亲，穆爹爹可厉害了，他一箭能射好远好远！还射得好准！我看上了一片沾在老槐树顶尖儿上的海东青毛，轻功最好的武士都摘不到。娘亲你猜怎么样？穆爹爹把他的弓箭去了箭头，沾了蜂蜜，那么远的距离，一下子就射中了！还把那片翎毛带了下来。母亲把那片翎毛用点翠给我做了一顶小冠，现在还在我的小箱子里呢！穆爹爹说，他每年都会给我打一顶小冠！等我长大了，他还会把这些本事全都教给我和木木！”
　　怪不得，今年开春穆磊说要去云岭关找穆琛议事，本来说七天回来的，归期凭白推迟了三天。
　　艳阳搂紧了她肉乎乎的小身子，不由得问道，“笑笑，你，很喜欢穆爹爹么？”
　　笑笑点点头，“嗯，父亲和穆爹爹都可疼我了。”
　　艳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原来的爹？”
　　笑笑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听她这么叫穆磊，艳阳觉得，笑笑很有可能已经听说过自己亲生父母的事。
　　出乎艳阳的意料，笑笑疑惑地睁大了眼睛，“穆爹爹不就是我的爹爹么？父亲母亲和我说，母亲打仗的时候伤了身子，生不出小宝宝来。要是我和大哥哥也不和他们一起住，就有人不让他们在一起。父亲不能和母亲在一起的话，会死掉的。为了不让父亲死掉，娘亲和爹爹才把我和大哥哥送到他们身边。还说，救人一命，胜造……好多好多图。虽然我在他们身边，但是爹娘也会很疼很疼我的。父亲母亲真的没有骗我，穆爹爹可疼我了，还会给我和木木捉兔子烤地瓜！娘亲，下次你也去好不好？”
　　笑笑越说到后面越兴奋，眼睛亮闪闪的，上次和穆磊出去玩似乎真的让她很愉快。
　　艳阳思索了笑笑的前言后语，倒也是事实，只是被广平王妃省略了一部分。艳阳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哄道，“好，下回我们都去。”

　　慕容诚并不在院子里，小小的身子藏在九洲池边懒云窝前的那棵百年老槐之下，天边红红黄黄的火烧云把那个小影子拉得分外长。
　　艳阳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把一只手搭在他肩头，安安静静地环着他的小身子，母子俩就这么静坐许久。
　　母亲的怀抱温和而柔软，却总是让人心里无端地坚强起来。
　　良久，还是慕容诚先开口，问的问题却是艳阳始料未及的，“娘亲，当时出继广平王府的时候，你为什么选了我，而没有选纪北？寻常人家出继不都是选小儿子的么？”
　　虽然异姓过继算不得有违礼法，但一般人家都会挑还没记事的幼子，一来长子有承嗣宗庙之责，轻易不能出继；二来，年幼的孩子不记事，对原父母的依赖没有那么深。纪北和慕容笑一胎双生，当时又还没满周岁，过继他正合适。
　　可艳阳却只提了纪东。
　　艳阳知他的意思，正常情况下，过继纪北才最合理，只是纪家的情况还能够算正常么？
　　艳阳还以为东海军将之中有人给他气受，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把他当作大人来交谈。
　　回避不是办法，艳阳耐心地和慕容诚解释道，“诚儿，为什么要过继你们兄妹，当年娘和你们祖父祖母说过一些。娘和他的婚事，有很多不能说的隐衷。有前皇后的设计，有娘的执念，也有他的顺水推舟。阴差阳错地，反而害了你们这几个孩子。娘也没想到，你爹能够偏心成这样，他要顾林氏和纪南，就只能娘来顾你们这几个孩子。纪南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加上那个郡主县主之争，实在是让娘凉透了心。若是以后你爹再要打压我们这边来抬高南华院，你这个长子便是首当其冲。还有笑笑，纪南当时是那样的一个情况，南华院那边无论如何见不得笑笑这么一个位比嫡女的郡主好过。你和笑笑的情况最紧急。娘亲这才趁着广平王府的事情让你和笑笑远去东海。娘舍不得你们，可是当时的情况下，这已经是娘亲能够想得到的最好的办法。既然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够让你爹回心转意，好好待你们这几个孩子，娘亲就只能给你们换一个爹了。”

　　艳阳语声温柔，细细解释，转头去看慕容诚的反应。慕容诚童音稚嫩，话里的内容却吓了艳阳一跳，“我还以为，娘亲你是怕我这辈子又死在西里。”
　　艳阳吓得心都漏了一拍，“诚儿，你……你也是……？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艳阳惊愕不已，“你怎么知道娘也是……啊？”
　　慕容诚把自己的身子往艳阳怀里靠了靠，“我不知道，我随口诈您的。”
　　没想到娘亲的话这么好套。

　　艳阳被这小兔崽子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狠狠拧了他一把，“你快吓死你娘了！”她还以为自己行事有什么不妥，能够被人看出破绽。
　　既然话说到了这儿，慕容诚找到了同类，不吐不快，“娘亲，我全都看到了。”
　　艳阳皱眉，“你看到了什么？”
　　“所有。我死后所有的事情，一直到林氏死去。娘，我早就知道纪南的事情了。”
　　他叫的是“林氏”，而不是“大娘”。

　　“嗯，”艳阳答应了一声，这件事情何等荒唐，到了后面，几乎所有人都只是为了纪家的面子不戳破而已。
　　艳阳不得不佩服小蝶，算计得还挺精准，也太能算计了。不过风险和收益成正比，那才公平。
　　这件事情有多大的利益，被戳破以后就有多大的危害，公平。
　　诚儿的声音有些落寞，“你说，他……为什么宁愿……宁愿把所有都留给纪南，也不愿意……”

　　艳阳叹了口气，“诚儿，娘不是不能够给你争那个世子位和白虎令。想要争那个，压根不需要什么额外的手段，把纪南的事情揭出来就行了。后果是怎么样你也看到了，镇南王府是大夜第一将门，倒不了，你爹也不会被问罪，最终来做出气筒的只有南华院。”
　　“只是，娘实在是累了。人们常说血缘血缘，可这世上的人，并不是有血脉就能够有缘分。有些人生来是至亲，可是骨肉反目，刀剑相斫，就像你的几个舅舅；有些人生来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却情谊深厚，相互扶持，就像你穆爹爹和纪霖叔叔。娘亲选择让你们离开而不是争斗，就是不想你们从小生活在一个冰冷诡谲的环境中。”

　　“当然，娘亲也有自己的私心。娘知道你从小在水战布防上很有造诣，偏偏上辈子被你爹赶鸭子上架，弄到西里去了。广平王府，是娘亲能够给你和笑笑争取的最好的平台，在这里，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活成你自己最喜欢的样子，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不必再背负长辈的那些恩怨情仇，不必去背负纪家子孙的什么狗屁职责，也不必执拗于和纪南的嫡庶之争。然后，等你长大了，找一个你喜欢的人，好好地和她过日子。娘这辈子没有什么其他的期望，只希望你和笑笑都健康快乐，不要被执念和仇恨吞噬。”

　　“诚儿，你能不能答应娘亲，不管你知道了什么，昨日种种昨日死，忘了它，好好去过自己的日子，好不好？南境离东海不远，咱们一家人还可以在一块儿。娘亲，你穆爹爹，还有你的弟弟妹妹，父亲母亲，都会一直陪着你。我们都爱你，不要再惦记不爱你的人了，好不好？”
　　慕容诚的脸色隐在黄昏之中。阴阳交汇之时，天色幽暗不明，正如他此时的心境。艳阳只听得他的声音有一点犹疑，“娘亲，你真的，没有怨愤么？”
　　艳阳摸摸他的小脑袋，“我有。可是那点怨愤和不甘心，和你们几个孩子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和我们后半辈子的幸福日子比起来，都不算什么。诚儿，放下吧。”

　　诚儿终于把整个身子都扑到艳阳的怀里，“那娘亲，你会一直这么看重我么？还有穆爹爹，他会不会像穆爷爷对纪霖叔叔那样对我好呢？”
　　慕容诚越发的壮实，艳阳快抱不动他了，轻抚着他的背脊，柔声，道，“会。你是娘亲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重要的孩子。娘亲最看重的就是你，你也是几个木的哥哥，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是要靠你庇佑的。你永远是娘亲的骄傲。”
　　慕容诚瓮声瓮气地道，“我也很喜欢几个木的。还有笑笑。”说到这，慕容诚又想起一个问题，“娘亲，你知不知道笑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艳阳无语，“笑笑是我生出来的。”

　　诚儿仍旧把脸埋在艳阳怀里，“娘亲，我也想让穆爹爹带我去骑马，我还想要一个新的小马鞍。”
　　“好，明天就让你穆爹爹带你去，只带你一个人。”
　　“我们有空去看看纪西纪北吧，我总觉得这辈子占了他们的命数。”
　　“好，不过天道自有轮回，你不用想得那么多。”
　　“娘亲，你这回会不会和我回东海住一阵子。”
　　“会，你穆爹爹已经答应了。我们这回先去东海。”
　　“真的嘛？”
　　“真的。”
　　…………

　　等到穆磊月上中天，翻墙而入，公主府里已经天下太平。
　　五个孩子全都窝在一间屋子里，二木和三木在橱间里呼呼大睡，二木一只脚还搭在三木的肚子边，不知刚刚踹了弟弟几脚。慕容诚有了自己的小床，怀中抱着木木，一大一小两张香甜的睡颜叠在一起分外和谐。笑笑自己一个人大手大脚地占着芙蓉榻，旁边看顾的丫鬟婆子围了一圈。

　　穆磊牵着艳阳来到那棵树下，“还记得这里么？”
　　艳阳怎么不记得，“我就是在这里落到你手里的。你的反应怎么就那么灵敏呢？当时连沛之都没看出来，偏偏就你看得见我。”

　　穆磊环着她的腰，轻声在她耳边道，“我走过这里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快抬头，你的幸福在树上。’”

　　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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