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姬如轾比弗谖预想的要平静很多，甚至有些反常。

　　他静静地、认真地听着，不发一言，神情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眼帘渐渐垂了下去，似乎很累。

　　弗谖放慢了语速，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不是在陈述冰冷的事实，而是在讲着灰暗的故事。从来不善表达的她竟也有一天笨拙而努力地想要尽量温和。

　　姬如轾第一次觉得她的声音像极了山风，是夜深人静之时，远赴狼山东麓，徘徊于玄武营外的山风。

　　曾有几个失眠的夜里，他瞪着干涩的双目跟自己较着劲，直到从深山悠悠而来的风声飘至窗外。他听那山风像轻歌，又似呢喃，吹起的倦意点点滴滴如甘霖洒落心田，织起一张氤氲的梦来。梦里，他还在仔细地听着，想听清那风语究竟在说些什么。

　　如今他听清了，可是却不能心满意足地坠入安宁美梦，而是越来越清醒和痛苦地跌往现实的泥潭之中。

　　天地万物从出生时起便慢慢走向灭亡，是轮回定律，是无可奈何。

　　可生来就是为了去死，这是什么命格？

　　舍生取义？大致算吧。但对于此刻的姬如轾来说，是操他大爷。

　　老天爷生怕他不想死，整出一堆破事来威胁，但姬如轾听着就想笑，有种所谓的天道化形成卑鄙小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

　　于是他真笑了，不是苦笑，而是嘲笑。

　　兴师动众，移泰山以压蝼蚁，怎么能不滑稽。

　　既如此，便勿怪蝼蚁骄傲狂妄了。

　　弗谖话已说完，此时见他大笑，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涩，几经克制才没表现出难过。

　　面前这个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能够轻易牵动她的情绪了。

　　她张了张口，钉刑留在咽喉处的窟窿突然刺痛，那些反反复复斟酌过的，想了很久很久可依旧不免突兀的安慰，终是没能说出口。

　　获知天机，代行天道者，自知结局注定，无力更改。那么即便再多共情，出自她口的任何怜悯的话语都是那样冰冷而无意义。

　　便没有必要再多说了……

　　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陪着他。她心道。

　　姬如轾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怒意汹涌，直往上冲，顺势爆发的头痛冲谈了他的笑容，只剩下了眼尾唇角残留的苦涩。

　　头昏脑涨时，他感到额上落下一抹清凉，将痛楚瞬间驱散。

　　骨饰的声响拨动了他耳内一根细弦，涣散目光随即触及身侧垂地的殷红。

　　姬如轾心间欲望陡然腾起，闪电般翻身将弗谖压在了身下。

　　“……”

　　弗谖依旧波澜不惊，碧玉般的眸子漠然地睁着，好似因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而蒙上一层薄雾。

　　姬如轾从未如此接近过她，这样极具冒犯满含侵略意味地紧紧相贴。

　　极度的压抑快要耐不住翻腾肆虐的心绪，崩溃发狂几乎只在一念之间。好在决堤之前，她周身散发的冰冷另姬如轾迅速冷静了下来。

　　弗谖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柔软很多。仿佛真是重获新生那般，将原本僵硬冰封的印象完完全全打破。

　　这感觉使他的心念也逐渐变得柔软，不再因恨意而想要最后在她仍显苍白的唇上狠狠印下血色。

　　理智在竭力阻止着他有任何其他举动，否则大概率不死也得残……

　　很快姬如轾发现事情变得糟糕了。殇痕完全侵入，损伤极大，他的魂魄还在动荡阶段，身体会不时脱力……比如现在。

　　他起不来了。

　　奇怪的是弗谖也迟迟不将他推开。

　　两人维持着这样尴尬的姿势，默不作声。

　　直到弗谖先开了口：“你是没力气起来了吗？”

　　姬如轾明白过来：“你是没力气推开我吗？”

　　“……是啊。”

　　“……好巧。”

　　“是啊……”

　　太尴尬了，实在太尴尬了……姬如轾先受不了她迷茫的目光近距离地描摹自己的眉眼，将脸转了过去。

　　突然他感到下颌被触碰到，紧接着惊讶发现弗谖将脸埋在了他颈窝里。

　　她闭着眼，像是睡了过去，无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如同缩在被窝里的小猫。

　　那山风又拂过了耳边，呓语般，她轻声呢喃：“你身上，好温暖……”

　　“……别这样。”

　　“心跳得太快了。”弗谖蹙了下眉，往他右边挪了挪。

　　姬如轾看出端倪，低声道：“你不是没力气推开我吧。”

　　弗谖闻言睁开眼，盯着他，似笑非笑。

　　“我在等你有力气啊。”

　　“……”

　　你大爷的……

　　“不行的话就算了吧。”

　　“…………”

　　弗谖幽怨地叹了口气，碧眸中笑意渐深。

　　姬如轾余光瞥见她左臂微微抬起，心下一凛，顿感不妙，求生欲霎时轰然炸开，力量瞬间恢复。

　　他几乎是弹跳而起，仰倒在一旁。

　　弗谖手心蓝焰还未聚起，见状只好灭了那簇小火苗，坐起来冲他莞尔一笑，其中不乏讥讽。

　　姬如轾斜睨着她，敢怒不敢言，良久后，闷闷道：“在幻境，如果我选择杀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

　　弗谖摇了摇头，敛起笑容：“不会，哪有那么简单，正如你所说，我确实是没有把握能战胜诅咒。那时你若那样选择，什么都不会发生，你我都不会有事。只是我除掉你的念头会更加坚定一些罢了。”

　　“难道现在不坚定？”

　　“……”

　　姬如轾笑笑，躺得更舒服了些：“没关系，现在我打算去死的念头坚定了。”

　　“也许，到时候，不劳烦大人您动手。”

　　弗谖僵了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寒冷使她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她将麻衣裹紧了些。

　　姬如轾长久凝视着她，末了，偏开视线，清清嗓子，开口：“我想过和你一刀两断，从此断了来往。但那是听你说完之前……不得不承认，你留的后手，每一条都直中要害。对于我，你果然很了解。比我了解你的，要多得多……”

　　弗谖叹息，姬如轾知道她又要道歉，但他不想听，接着道：“我接受这一切，但要我心甘情愿地去死，没那么容易。”

　　他凌厉地看向她，加重语气：“我有条件，很多条件。”

　　弗谖重新走到他身边坐下，神情亦严肃起来：“你说。”

　　泸湖水位起落，浪声哗然，从上方遥遥传来，回荡在这封魔之地。

　　嘈杂之中，姬如轾的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格外清晰。

　　满腔心愿真到了口中，原来也不过是寥寥几句。

　　姬如轾说完这些，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闭眼平息好长一段时间。

　　弗谖沉默不语，但她已经明确地同意了全部。

　　“你是不是觉得我得寸进尺，无理取闹？”

　　“不会啊。”弗谖淡淡道，“我自己不也在胡闹。”

　　她是指鬼羌的事。

　　“都是要消失的人，肆意快活快活有什么不好。”

　　姬如轾被她的回答噎了一下，疑惑地瞅她半晌，才道：“你不会在敷衍我吧。”

　　弗谖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就算是哄骗，我也奈何不了你了。”姬如轾背过她去，翻身侧卧，攥紧了拳头，强忍着让声音听来如常，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感觉，“什么时候放我出去，苏耐紧急联系我，外面怕是已经翻了天。”

　　弗谖回答道：“少则一天，多则三天。得等诅咒稳定下来，不然如轩的生魂也会被卷入。”

　　“嗯……”姬如轾装作困了，不再说话。

　　“安心养着。目前不会有事。”

　　她这样说，姬如轾便真的安心了很多。

　　弗谖离开后，他又做了好多梦，十多年生活的点点滴滴连成画卷，从久远的从前连绵至今朝。

　　他站在这头望去，感叹长路迢迢。

　　如轩总说他不记事，好的坏的都当成过眼云烟。实际他记得很多，都放在心底，总是不屑于提起。

　　他甚至记得幼时第一次见亲爹，把爹吓了一跳，后来就成了冤家。记得如轩爱哭，吵得他脑瓜子嗡嗡响，他还得帮着奶妈一起哄她。

　　他记得给如轩讲过的每个故事，尤其是那只鹰，从天空飞过，映在他心里。

　　他想起他的那只走地白眼鸡，带回泸湖后自己玩得整天不见影，现在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也不知自己死前还能不能看到它翱翔九天。大抵不会了吧。

　　明明是龙鹰，怎么会成这么个落魄样。像他似的……

　　梦做得越来越不愉快，就该醒了。

　　姬如轾睁开眼时，感到恢复得差不多了，刚起身，一阵凉风从背后吹来。

　　石室的门开了一条缝，外面隐约有光亮。

　　“能走了是吗？”他扬声问。

　　没有任何动静。

　　这又是搞什么名堂。姬如轾气不打一处来，干等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还是不见弗谖的身影。

　　他实在等不住，索性将那门一推，谁知那沉重无比的石门居然向后倒去，摔得四分五裂。

　　姬如轾：“……”

　　完蛋，这下是不是闯祸了。忘了自己今非昔比，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怪物了。

　　他纠结着要不要出去，外面异常安静，倒让他好奇，想先探头瞄一眼。

　　而这一探，便呆立当场。他此时正站在山壁上的洞口处，放眼望去，前方大片蛇沼触目惊心，而那蛇沼中央的祭坛之上，赫然躺着一个手脚被缚的少女。

　　小夭心里盘算着时间，脑海中反复演习行动计划，忽闻一声巨响，继而有脚步声极速靠近，顿时心惊。

　　这时候怎么会有人来这里？难道计划有变？

　　她万分诧异地支起身，望见姬如轾执剑而来，煞气腾腾，

　　“是不是很意外？我也一样，鬼知道怎么一回事。但我倒是挺开心，能出一口气了不是！”

　　小夭吓傻了，以为他是找自己算账的，刚想说冤有头债有主，现在的她还没招惹他呢，好汉饶命啊啊啊……

　　只听姬如轾难掩兴奋又咬牙切齿道：“力气我有了。答应别人的事，我就从来没食言过！”

　　希望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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