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依山尽

　　数天后，船商遇害一事总算水落石出。西夏想让宋朝军力从西北转移到沿海，才从中作梗。
　　公堂问审，严刑逼供，玉衡始终一副随便你们的态度。知县大人也拿他没办法。
　　若非陆伽衣和华皓乾去金樽楼向湘荷打听少主哥哥的事，他们也不会发现玉衡的弱点。
　　“从金樽楼到东关街，一个成年男子若走散了，只有一种可能性。”湘荷分析问：“你家哥哥是外地来谋生的？”
　　陆伽衣点头。
　　“湘荷姑娘的意思是东关那边的印刷作坊？”华皓乾反应过来。
　　“正是，华公子说的正是我所想的。”湘荷意味深长看了二人一眼说：“陆姑娘的哥哥若真的神智有问题，极有可能就是被人忽悠过去当劳力了。东关那边的印刷作坊常年哄骗一些不知情的外乡客当雕版工。最近平山寺藏经阁着火，京城里送来的经书正在加急印刷。印刷作坊最近肯定在招人手，你要不去那边找找看？”
　　“好，多谢湘荷姑娘。”陆伽衣起身时湘荷问她：“听说是陆姑娘帮忙抓住了杀害船商的刺客？”
　　陆伽衣警惕道：“湘荷姑娘认识他？”
　　“怎么会，只是好奇陆姑娘罢了。”湘荷摆弄着桌上的茶杯。
　　“湘荷姑娘听说过七星密探吗？”陆伽衣侧身在她面前。
　　“哦？七星密探？”湘荷身往后倾。
　　“湘荷姑娘消息灵通，应该知道才是。西夏幼帝登基，七星密探想着让前朝公主夺回政权，不知此事是否和刺杀船商一案有关联。”陆伽衣语重心长说：“‘明者应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我想那刺客是不懂这个道理的，因此才会落得午时斩首的下场。他以为他什么都不说，就能隐藏真相。”陆伽衣说完，嘴角扬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
　　“陆姑娘未免想得简单了。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是趋炎附势之辈。虽然我不知道你意欲何为。虽然陆姑娘说得我一头雾水，但是我欣赏七星密探的忠义。”

　　华皓乾委婉道：“伽衣，你别吓到湘荷姑娘。去找你哥哥吧。”
　　湘荷姑娘在这几年里对自己颇为照顾，陆伽衣说起她来就开始发挥女人最擅长的本事妒忌了。
　　“有空再来啊，华公子。”湘荷故意没有提到陆伽衣，她心想你来我的地盘挑衅，那就让你带一点不愉快回去。
　　陆伽衣翻个白眼嫉妒了她的风情一番就跑去了东关的印刷作坊。

　　“毕氏堂？”陆伽衣刚来东关街，就看到一家新开张的印刷店。
　　“这是去年殿试落榜的考生，汉水英山毕昇老爷子的孙儿毕文忠。你看他居然跑来扬州开了家印刷店。”路人议论。
　　“可不是吗？他们毕家人在汉水一带很出名的，说是玩泥巴的一家子。”路人窃笑。
　　“来扬州抢生意，他难道不知道这里的印刷作坊都是玉龙山庄接管吗？敢跟玉龙山庄抢生意，我猜不出半月，就要倒闭回家。”路人并不看好。
　　“就是，明明可以回家谋个一官半职，偏偏要来扬州做生意。现在的年轻人，蠢笨之极。”大叔不屑鄙夷道。
　　“这儿？是印刷作坊？”陆伽衣尝试问。
　　“是啊。”路人漫不经心答道。
　　“你们知不知道哪家作坊经常招外地人？”
　　路人又鄙夷看了陆伽衣一眼答：“你？”
　　“不不不，不是我。是我哥哥。”
　　“哦，随便哪家都招啊。雕版印刷最近很缺人。”大叔热心了一回，拉住陆伽衣悄声道：“不过，你们千万别去那千字堂，那家作坊不把工人当人看的。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好的，谢谢大叔。”陆伽衣感谢道，又问：“千字堂怎么走呢？”
　　“直走左拐就是了。”大叔又纠正道：“大叔？叫什么大叔呢？我看起来有那么老？”

　　陆伽衣推开千字堂的门进去。院子里一片狼藉，随处可见废弃的纸张和雕刻坏的木板。
　　院子后面是间很大的厅堂，厅堂里有七八个岁数不等的男子靠在窗前刻经文。
　　“谁让你进来的。”那天站在门口吆喝的龅牙男子凶狠狠过来推了陆伽衣一把说：“赶紧出去。”
　　“打听一下这里有没有一位瘦瘦高高皮肤白皙的小乞丐？他穿得一身破烂，但他头上系的是很名贵的白玉丝绸月华纹带。”
　　龅牙男子想起了那个傻子头上的发带。
　　“他和你是什么关系？”男子试探道。
　　陆伽衣大概知道了，运气还不错，一找就找到了。若龅牙男子没见过少主哥哥，他就直接回答说没有了。想必是有这个人他才要试探。
　　陆伽衣笑：“我从外乡来扬州的路上，听说贵地千字堂对外地人格外包容，就连小偷小贼想改过谋生，千字堂都本着仁义心肠来者不拒，为外地人提供住所和饭食。此事可当真？”陆伽衣又解释道：“大哥不必怀疑，那小乞丐正是一个小偷，偷了我家少爷祖传的发带。我就是来问问，怕你们不知情误收了此贼。我家公子说要是能找回此发带，必将重金酬谢。要是有人替我们教训教训那小贼，必将谢上加谢。不过我想，千字堂应该也看不上我家公子的报酬。”陆伽衣一脸天真无邪，谁也不会怀疑她。
　　“哎，我想起来了。那天啊，确实有个贼眉鼠眼的乞丐，死乞白赖非要留下来做事。我呢看他可怜，就想着同情同情他。将他随意安置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小偷，怪我一时大意。这样穷酸的乞丐哪来的丝绸发带呢。小姐，你等等，我这就去领过来帮你家公子教训教训他。不过报酬？”龅牙大哥讨好道，原来是大户人家。
　　“放心，若真是那小贼，定不会亏待你的。”陆伽衣装腔作势从怀里拿出钱袋。
　　就在龅牙大哥疾步离去后，陆伽衣打量着厅堂里的雕版工。他们一言不发，手里的刻刀铿锵有力，极其虔诚。
　　“你们都是自愿来的？”陆伽衣疑问。
　　“姑娘，你来扬州碰到的外地人很有可能就是这家的骗子，我们当时就是这么被骗过来的。”大爷叹道。
　　“那为什么不走呢？”陆伽衣问。
　　“被骗着签了卖身契，走不了啊。他们就是一群流氓，会打死人的。”大爷抹泪道：“前不久有一个小兄弟想逃到衙门去报官，在路上被拖回打断了腿。千字堂仗着玉龙山庄撑腰，知县大人都不敢管。受欺负的都是我们这些外地来的穷苦男丁，只要进了这扇门就出不去了。”
　　“难道这偌大的扬州城没人来管吗？”陆伽衣气道。
　　“别说话，来人了。”大爷提醒完又埋头刻字。
　　“你给我快点滚过去。”龅牙大哥踹着小神仙到了厅堂。陆伽衣见此情形恨不得当场给他戳上百个窟窿，混蛋，竟敢踢他！
　　几日不见，少主哥哥憔悴不少，浑身淤青一瘸一拐，头发乱糟糟身上也沾着不知从哪蹭的墨水。
　　“你看是不是这个人？”龅牙大哥一脸朴实问。
　　“不像，不像。”陆伽衣忍住心中的怒气说：“那小乞丐看上去没有这么脏。”
　　“淘......”小神仙话还没说出口陆伽衣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竟然心领神会闭口不言了。
　　“你放心，此等贼寇，在我千字堂定会长记性。他呀改不了小贼本性，总想偷懒。被我们狠狠揍了几次，也算是替你家公子教训了他。”龅牙大哥突然粗暴扯下小神仙头上的发带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交给陆伽衣要报酬。
　　“姑娘，发带赶紧还给你家公子吧。我的报酬呢？”
　　陆伽衣接下发带，扫视了一眼四周后从怀里拿出一颗白玉珠给他说：“不成敬意，我家公子还有更重的报酬给你呢。一颗珍珠算不得什么。只不过这个小贼也要带过去给我家公子瞧瞧。”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一个大老爷，还怕你一个姑娘家骗我不成。”龅牙大哥欣喜若狂道：“我住扬州几十年都没见过这般上等珍珠。”
　　龅牙大哥不知，陆伽衣这一番花言巧语，竟令他上了当。
　　陆伽衣救走小神仙时回头看了一眼千字堂里的雕版工，如今的她不似当年鲁莽。若真想揭穿千字堂，解救这些苦命的人，还需依靠大宋的百姓和朝廷。只有千字堂的所作所为被公之于众，被大众所不容，被官员所议论，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此问题。

　　小神仙和陆伽衣讲述了他这几天的遭遇，说千字堂如何虐待他，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陆伽衣听完眼角湿润，看着眼前笑盈盈的小神仙，俨然不同于风轻云淡寡言少语的少主哥哥。
　　“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小神仙吃着陆伽衣给他买的绿豆糕，嘴巴鼓鼓地说道。
　　“怎么会，怪我不好。你这些伤疼不疼？”陆伽衣完全不能把他和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他完全是一副少年模样。眸子里有着她极少见过的纯净感。
　　小神仙看着陆伽衣给他擦药，竟然悄悄抹泪，他吸了吸鼻子说：“我之前是不是很喜欢你？”
　　陆伽衣擦药的手停了一下笑：“没有，你之前是个大英雄，你不曾喜欢我，但是对我很好。”
　　“奇怪，为什么我以前不喜欢你？”小神仙不可置信道。
　　“我哪知道呢，少主哥哥，你现在这个样子连自己都没办法保护。我送你回家吧？”陆伽衣心想只有冒着危险去找三桑岛的人了。
　　“不，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小神仙不想离开她。
　　“可是......”陆伽衣为难。
　　“不要丢下我，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小神仙恳求。
　　“少主哥哥，你该回到自己的家，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你从不曾需要我。”陆伽衣替他包扎后起身。
　　小神仙一时血涌，竟然当场晕倒。陆伽衣吓到背起他往医馆跑。

　　没办法，等到华皓乾找过来时，陆伽衣坦诚告诉他关于少主哥哥的事，以及千字堂的勾当。
　　华皓乾说将小神仙安排和任西东二人一起住，解决了千字堂的事情后将他交给三桑，他们二人便离开此地，不再踏入这江湖和朝廷的纷争中。
　　陆伽衣看出了他的野心和犹豫，皓乾是不会甘于平凡的，他的韬光养晦她都看在眼里。但那刻，他所说的绝对是真心的。

　　“怎么样？”裁缝铺里，华皓乾穿着一身颇具少侠气的淡蓝色衣裳，陆伽衣眼前一亮。这比穿着红色官服正儿八经的华皓乾潇洒俊逸多了，仿佛当年大名府玉树临风的小将军又回来了。他笑容极其灿烂，眼神极其傲娇，走到陆伽衣面前敲了她的脑袋。
　　“突然发现，你还挺好看的。”陆伽衣指着他，心直口快夸了出来。
　　“你说什么？”华皓乾惊愕，万年嘴硬的陆伽衣刚刚是在夸奖他？
　　“没说什么。”陆伽衣单手遮脸绕过他说：“我去拿少主哥哥的新衣服。”
　　“你说我挺好看的，再说一遍。”华皓乾追上陆伽衣，拽着她的袖口耍赖道。
　　“哎呀，鸡皮疙瘩掉一地。”陆伽衣憋笑往前跑。
　　“说嘛。”华皓乾顺势拉她的手赖皮道：“刚刚我们都听见了，是吧老板。”
　　“哈哈，听到了。华捕快当真玉树临风，俊俏！”老板将陆伽衣预定的一身白衣交到他手中。
　　看着两人走出裁缝店，他笑言：“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夜游扬州，小神仙站在纱灯下，安安静静听着楼上传来的笛声，是谁在吹奏如此空灵的乐曲？
　　他闭着的眼睛睁开，灯火阑珊映照下，华皓乾牵着陆伽衣穿过人潮。烟花在夜空中绚丽绽放，华皓乾微蹲吹动陆伽衣手中的小风车。夜风拂面，小神仙的心隐隐作痛。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烟花之下陆伽衣凝望过他的眼神。
　　空灵的笛声穿过喧嚣，穿过人海，小神仙想要去找他们。却又看不到华皓乾和陆伽衣了。他心里极其难过，也说不上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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