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快跑！”欧阳俊拉着紫苑向岸上奔去。无奈这一路走过的栈桥太长，冲到岸边一排木屋旁时，两人的外衣都湿了。木屋皆是海鲜排档，此时几乎都打了烊，间间门窗紧闭，只剩两尺宽的屋檐勉强隔开厚重雨幕。海边的天气真是瞬息万变，早知如此也不把车停到码头外几百米远的停车场了，这要一路跑过去，湿的可就不仅仅是外衣了。

　　况且夜黑雨急，欧阳俊又不是当地人，如此开上数十公里也有些危险。

　　只好等雨停了，紫苑搓着手左右张望，一转眼码头居然人迹全无，也不知是别人跑得都比他们快，还是他们俩在栈桥上留得太迟。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屋檐下也漫上雾气，粘在发梢脸颊，钻进衣服里，像是要把她全身上下内外都打湿似的。

　　她打个寒噤，不由自主往手上呵了口气，正想打趣说“刚才还说老天厚待我结果就……”一件外衣已披上她肩膀。

　　回头一看，欧阳俊只剩下一件短袖T恤。

　　“什么情况这是……”紫苑立刻掀掉身上的外衣，自己好几件衣服裹着，他在风里雨里穿短袖？“穿回去！”

　　“我不冷，你穿，我不像你三天两头感冒……”欧阳俊又要把衣服往她肩上压。紫苑挑眉，“谁三天两头感冒了？！我不穿，打死不穿！我数一二三你不穿我就去雨里站着，一！”

　　他要以为她会欣赏言情小说男主角自虐式的绅士风度就大错特错了。

　　欧阳俊在她即将喊出三的时候飞快穿上了衣服，一句话没多说，拉过她身子便将她裹进自己宽大的外衣。

　　男人只隔了一层T恤的胸口，比起那件已经有点湿的外衣，当然要温暖得多了。紫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抱住了他的腰，整个人紧紧贴住他，发出一声满足而幸福的叹息，“得亏有了这场雨啊……”

　　从他苏醒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碰她。他再不是过去那个时常推她拽她，拍她抱她的阿俊哥，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任她乱拧乱揪，乱踢乱打的阿俊哥，言语再随意，他也小心翼翼和她保持着非亲非故异性之间最本分的距离，哪怕有时候，她都看到他的手臂扬起来，再慢慢地，不无尴尬地放下。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伸开手臂而没有收回去。

　　“真好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安心的地方了，紫苑像只小猫似的在他怀里拱了拱，额角贴在他肩窝上，埋着脸瓮声瓮气地说着。

　　欧阳俊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圈着她的双臂箍得更紧，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坚实，有力，只是好像有些快了……

　　快得她有些莫名的局促，似乎就这么赖下去，他那越来越紧绷的神经会承受不住一般。

　　“阿俊哥我给你唱首歌吧。”她抬起头脆生生地问，“闲着也是闲着。”

　　“嗯，什么歌？”他的声音有点哑，搂着她的胳膊微微松开了一些。

　　“应景儿的。”她现在可喜欢唱歌了，仿佛要把过去十几年错过的流行都补回来，可张了口，却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曲子。

　　我怀念有一年的夏天
　　一场大雨把你留在我身边
　　我看着你那被淋湿的脸
　　还有一片树叶贴在头发上面

　　那时我们被困在路边
　　世界不过是一个小小屋檐
　　你说如果雨一直下到明天
　　我们就厮守到永远

　　温柔的，细腻的，羽毛一样的声音从他怀里散出来，密密层层地裹着他，也暖了这屋檐下所有曾经寒凉的空气。欧阳俊伸出手，抚过她还有些湿意的脸颊，动作极轻极慎，仿佛多用半分力就会惊了雨夜，扰了歌声。指尖拂过的地方，像是惬意到了极致，她微微眯起眼，不太能专心去回忆那许多许多年前的旋律。

　　rain...
　　falling in my heart
　　你的诺言虽然没有实现
　　爱是雨点落在昨天
　　永不放晴的缠绵

　　“紫苑……”他终于出了声音，尾音有些颤抖，“我们以前，这样过吗？”

　　她笑了，完全不知这笑有着怎样让人目眩神迷的力量，“阿俊哥都一年没这样了。”

　　他收紧了臂弯，缓缓低下脸去，双唇在她闭上眼的瞬间印上她微微扬起的嘴角，“那这样呢……”

　　声音像从他唇间透过相触的肌肤直接滑入了她心里。

　　“这样……就一次……”她应该说No的，可她既不想骗自己的回忆，也不想欺自己的心，就这样吧，她懒洋洋地想，那道温软触感已压上她的双唇。她被一个霸道、蛮横却又落寞得甚至有点儿绝望的男人锁在怀里，相濡以沫，唇齿绞缠，两年前她严防死守的禁区这一次一击即溃，不战而逃，任由他侵入，劫掠，在她刚才浅吟低唱的地方辗转求索，流连忘返……

　　混乱不堪的脑海深处慢慢现出一个让她也有些灰心绝望的念头，原来她如此渴念着他的触碰，他的怀抱，他的轻吻，她根本就一直在等，等待他的矜持与虚伪终于拦不住奔腾而出的冲动，等待他的理智，终于向挣扎咆哮的渴望投降。

　　所以她才着了急，铁了心要嫁给周一帆，从此再不去念，不去等，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非分之想，不给自己一星半点犯错的机会。

　　可有些事，不是你不愿不敢，就能禁止发生的。

　　真的就这样吧，她认命地自嘲，原来几年前，她就已经找到了借口学会了自我安慰。紫苑抱住他结实的腰身，贴上他精壮的胸膛，就一次，一次就好，阿俊哥，总有一天你什么都会想起来，我们也许会回到过去，或者再也回不到过去，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至少我不会后悔，这异国他乡的雨夜里，我们曾有过最浪漫的一出折子戏。

　　哗哗不止的雨声盖过了彼此都有些不规律的喘息，汹涌激烈之后，欧阳俊仍舍不得放开她，一手扣着她后腰，一手托着她的脸，从发际眉梢一点点吻到鼻翼唇角，轻怜蜜爱，缱绻缠绵，紫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方寸间的温柔竟有淹没一切的力量，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她真会在这种温柔里溺亡的吧……

　　一阵铃声尖锐响起，她猛地推开他，两人目光在相触瞬间各自飞快闪开。紫苑不无掩饰地低头摸出手机，看一眼屏幕便本能地背过身去，“一帆哥？”

　　她几乎都能感觉到还握着她腰的手刹那间的僵硬。

　　“紫苑你在哪？三姨说你还没回家！下这么大雨你干什么呢？”周一帆焦虑的声音清晰可闻，紫苑忙道，“我在渔人码头，雨太大一时回不去了，找了个地方躲雨，你别担心，阿俊哥跟我在一起，待会儿他会送我回去的……”

　　她腰间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

　　“这雨一时半会儿小不了，我去把车开过来，到了你再上车。”欧阳俊一等她挂上电话就说。

　　“再等会儿……哎你……”紫苑拉都拉不住，眼睁睁看他冲进雨里。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拔腿向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追过去，偏偏又跑得不快，落在他后面一段距离不让他发现。

　　“你……你干什么？！……”欧阳俊上车点了火紫苑才浑身湿透地扑到门边，他手忙脚乱又气急败坏地打开车门，“叫你等怎么不等……快擦擦……”

　　四下看了看却没看到能擦的东西，租来的车当然不如家用的物件儿齐全，看来看去也就后座上那盒婚纱还是块布料。

　　“不不不行……”紫苑顺着欧阳俊的目光看到婚纱，吓得大叫，“不许打它主意，那东西比我值钱！”

　　欧阳俊深深地看了紫苑一眼，什么也没说，拉开手刹一脚油门下去，汽车轰鸣而出，在Oakland Bay大桥上穿过重重雨幕急速行驶。车里的两个人都不停往下滴着水，紫苑抹了把脸，转头看欧阳俊湿漉漉的脸庞不禁笑出来，“你是不是后悔了，早知道我会跟出来，还不如等到雨小了再走呢……”

　　“我是后悔了，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一样不听话。”欧阳俊沉着脸说。紫苑顶嘴道，“你不能因为失忆就捏造事实，我小时候可听话了……”

　　欧阳俊张了张嘴，却又合上了，到底没有说出来，过了会儿才冒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把你那边的热风打开。”

　　紫苑歪着头看他半晌，也没琢磨出他想说什么。车里陷于寂静，她总想转移注意力不去想的那一幕幕又开始不听话地反复在脑中闪回，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温热的气息和萦绕她耳边的絮语……衣服又湿又冷，她却只觉得身上一处处都烧起来，似乎都被他吻过了似的……

　　没在他的温柔里淹死，却要在这烤箱般的车厢里烧死吗？紫苑低着头胡思乱想着，也不再敢去看他。

　　欧阳俊把紫苑送到杨宅，说了一句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甚至不等紫苑拉他进去就直接掉头开走了。紫苑第二天给他打电话一直关机，打到酒店才知道他一早就退了房，这会儿已经在飞往北京的班机上了。

　　握着早已挂上的电话，她久久没动作。他的不告而别其实早在她预料之中，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是真不知道昨夜一场深吻之后如何面对这个十几年来长兄如父般待她的男人，更何况她明明有婚约在身——在欧阳俊看来，这雨夜是浪漫也是种羞耻和堕落，他们在通往千夫所指的道路上已然迈出了第一步。

　　而他，是绝不会再允许有第二步的。

　　十一长假结束，紫苑回到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已经当上准妈妈的雪明。

　　陈染秋从英国回来没多久就毕业了，在国家级艺术刊物任编辑，自己也组了一个工作室，收入颇丰，陈家家境又好，见方雪明在投行工作太过辛苦，便让她辞了职专心养胎。雪明不过二十三岁，又刚毕业，孩子的到来完全在计划外，辞职后正闲得发慌加各种不习惯，一见紫苑来访，便兴奋得叽叽喳喳一下午不停。

　　“我跟你说，孩子生下来，要认你做干妈的，你可得把红包给我准备好了，最好是个纯金的长命锁之类。”雪明一边给她展示满床足够穿到三岁的小孩衣服一边叨咕，“还有干爹，四眼儿想让他一发小做干爹，我说不行，让你们家老大做，他那群发小儿都跟他差不多大，一个个毛头小子有什么价值？还是你家老大好，出手豪阔又疼你，顺带肯定疼我们家宝宝……”

　　“这都哪跟哪，我是干妈，他就是干舅舅，娘舅疼外甥理所应该。用不着认干爹。”紫苑笑道。雪明眼珠一转，“对啊，让老大做干舅舅，周一帆做干爹，哎呀，这才叫充分利用……对了对了，你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可别太晚，我肚子大了可就出不了门了。要不干脆等我生完出了月子再说？……伴娘做不成，拦门要个大红包总是有的……”

　　这雪明，什么时候都不忘赚钱。紫苑笑笑没说话，雪明揪着她不放，“到底什么时候？你去美国这么长时间，老爷子啥也没表示？”

　　“舅公说年底举行婚礼。”紫苑拗不过还是交代了。

　　“什么？……什么？这么早？”雪明叫道，“这也就两个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你你，不会是那个……奉子成婚吧？”说着眼光就往紫苑肚子上扫过去。

　　“胡说什么！”紫苑笑骂道，作势要打她，可哪里敢真打下去，“我和周一帆可守礼得很。”

　　“嗬，看不出来嘛……”雪明摸着下巴，“周一帆那个大帅哥，你俩又早就订了婚……你定力可真好……要我可早就扑上去了。”

　　“我可没你这么色，你也不怕四眼儿听到……”

　　“说我什么坏话呢？”陈染秋正好下班，开门进来就听到两个女生背后议论他。

　　“说紫苑周围帅哥太多，难怪当年看不上你……”雪明调侃道，他们婚后，当初陈染秋对紫苑的一段苦恋非但没成为禁区，反而常被雪明拿来取笑。陈染秋也不羞不恼，“我才不信，这话我听过八百次了，你还怕我多听一次？”

　　“她明明是羡慕我周围帅哥太多，自己却没机会了……”紫苑也不甘示弱，雪明站起来就去捏她的脸，她不敢反抗，只好乖乖任雪明魔爪放肆，口里哀叫，“师兄快来管教师嫂啊……”

　　“行了行了雪明，我还有正经话要跟紫苑说呢，你把她嘴捏坏了怎么说？”陈染秋慢条斯理过来拉架，紫苑揉着已经被捏得生痛的脸哼道，“你老婆估计正想让我回到过去做锯嘴葫芦呢……”

　　雪明自去准备晚餐，陈染秋坐到紫苑对面拿出一叠资料，“这几个人，你恐怕要亲自见一下，不亮出身份他们是不会说实话的。”

　　紫苑一页页看过去，原本弯弯的笑眼不知不觉染满厉色，“我知道有问题，但没想到牵扯得这么大，她……她也太绝情了……”

　　陈染秋低头想了一会儿，“你自己要小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会的，从我开始查这件事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有心理准备了。”紫苑淡淡地说，双手抚过那叠薄薄的A4纸，“师兄，这件事，别告诉我哥，我不想他卷进来。”

　　苏州街银科大厦对面的Pizza店，林聚雪踩着Louboutin高跟鞋，拎着Hermes包款款走进来，和周围一堆堆穿着真维斯背着李宁狂吃自助的年轻情侣形成鲜明对比。紫苑坐在角落里慢慢切着Pizza，见众人目光纷纷集中到一点，纵使恩怨千重，也不得不承认欧阳俊当年的眼光实在毒辣。

　　“很久不见了，找我什么事？”林聚雪在她对面坐下来，等服务生送上餐具离开便直奔主题。紫苑放下刀叉，擦了擦嘴，深吸口气开口道，“聚雪姐，我来是请你把你受理的股权全部转给天河，然后退出嘉阳董事会。”

　　林聚雪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紫苑喝完一口饮料才夸张地笑，“妹妹，你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是认真的，嘉阳已经到了上市的关键时刻，我不想它再出任何变故。”

　　“你想帮欧阳俊？”林聚雪靠在椅子上懒懒地问，“你连一毛钱股权也没有，就想帮他扫清障碍？”

　　“聚雪姐，嘉阳是阿俊哥毕生的心血，当初你从我手里拿走伯伯伯母的代理权，打的是什么主意阿俊哥不会不知道，他现在处处防你防得紧，嘉阳董事会内部勾心斗角的消息早就满城皆知……”

　　“所以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他也容不下我？”林聚雪语气平和，语调却暗藏尖锐，“所以他一定要我在市场上所有人面前公开举白旗，给嘉阳上市创造舆论？”

　　“不是他，是我。这是我自己的主意。”紫苑推开面前的餐具，“聚雪姐，阿俊哥是个傻瓜，他只会小心防守，不让你捣乱，可他绝不会赶你出嘉阳，他太好心了。我没有那么善良，我也没他那么怜香惜玉。”

　　“他怜香惜玉？也对，他对你还是挺怜香惜玉的……”林聚雪冷笑，“不过你算什么人？我和他在嘉阳董事会里斗到你死我活，也不关你的事，你要想替他把我扫地出门，倒是有个好办法……”她慢慢探身，一张精致绝美的面容一点点靠近，“你再执行一次遗嘱，就可以跟我平起平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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