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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渊回响与疾驰
南方的疗养院坐落在山坳里,被大片葱郁的林木环绕,空气湿润清新,鸟鸣啁啾,仿佛与世隔绝。然而,再好的环境,也无法真正涤荡灵魂深处的尘埃。
司淮霖在这里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两天。
所谓的“系统性治疗”包括规律的作息、清淡的饮食、定时的心理咨询会谈,以及一些放松身心的活动,比如园艺、绘画或者漫步。她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配合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总是飘得很远。
粟梓意每天会与她进行一小时的视频会谈。她们谈论音乐,谈论舞台,谈论那些抽象的、可以被分析的恐惧和焦虑,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个最核心的、名为“悸满羽”的禁区。司淮霖的防御机制很强,每当话题可能触及边缘,她就会变得异常沉默,或者用音乐行业的专业术语将对话引向安全的浅滩。
但表面的平静下,是暗流汹涌。
她总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医院那个拥抱。悸满羽身体的温度,她颈间残留的、淡得几乎闻不到的茉莉香气,她带着哭腔的、坚定的维护,还有……自己推开她时,她眼中瞬间碎裂的光。
那种感觉,比舞台晕倒前的恐慌更让她窒息。她仿佛亲手扼杀了一株好不容易在废墟里重新探头的嫩芽,而那株嫩芽,曾是她荒芜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第三天下午,做完一次令人疲惫的意象放松训练后,粟梓意看着屏幕那端司淮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对了,满羽那边……这两天好像也没去工作室。”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司淮霖的心湖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她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水面晃动。
“……怎么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维持着平静。
“不太清楚。”粟梓意推了推眼镜,语气如常,带着医生特有的客观,“只是听她助理说,她请假了,原因不明。连续两天没露面,也没接工作电话,这不太像她的风格。”
粟梓意没有多说,她知道的信息也仅限于此。她只是出于一种模糊的直觉,以及对这些年轻人纠缠命运的隐约担忧,才提了这么一句。她看得出司淮霖对悸满羽的在意,那种在意,早已超出了普通旧识的范畴,深刻而复杂,是她病情反复的重要诱因,却也可能是……解药。
司淮霖沉默了。视频结束后,她独自坐在疗养院房间的阳台上,看着远处层叠的山峦被暮色一点点浸染。
没去工作室?原因不明?联系不上?
这几个词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知道悸满羽。她是个工作狂,责任心极强,除非真的撑不下去,否则绝不会轻易放下她的来访者。她想起悸满羽离开医院时那苍白失神的脸色,想起她背靠着墙壁无声滑落的肩膀……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刚转学来栎海港、像只受惊小鹿般的悸满羽。被父母像丢垃圾一样抛弃,在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和冷漠的姑姑家受尽白眼,差点连栖身之所都没有。是开学第一天,她扶起了被骚扰而摔倒在地的她。
她想起她眼底深藏的、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死寂和抑郁。她收留了她,在那个顶楼的小家里,两个残缺的灵魂相互依偎,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温暖。她亲眼见过她偷偷藏起来的抑郁症药物,见过她在深夜无声流泪,见过她因为心脏不适而蜷缩在沙发里,脸色发青。
她一次又一次地把她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
在校门外被骚扰、被爷爷辱骂后,是她在那片未开发的危险海域,顶着狂风暴雨,找到了想要跳海的她,紧紧抱住她,对她发誓:“胆小鬼,如果你不敢活,那我就带你活!”
那是誓言,是承诺,是烙印在彼此生命里的救赎。
可是现在呢?
那个发誓要带她活的人,却亲手推开了她。
而那个被她推开的人,此刻不知所踪,联系不上。
“她早该死的……在栎海港没人要的时候就该死……跳海的时候也该死……是我……是我一次次多管闲事……”
司淮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PTSD的症状伴随着巨大的恐慌开始抬头。呼吸变得困难,视野边缘开始发黑,那些被她压抑的、关于抛弃和死亡的恐惧,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要将她吞噬。
她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拉扯着头皮,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恨她吗?恨她的不告而别?恨她十年的缺席?
可当想到她可能出事,可能再次陷入那种无边的黑暗时,所有的恨意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可笑。
太爱了,以至于我忘记了要恨你。
这句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精准地击中了她。
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一秒都不能。
她几乎是冲出了房间,找到林姐,语气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给我订最快回北京的机票。现在,立刻,马上。”
林姐被她吓了一跳,试图劝阻:“淮霖,你的治疗还没……”
“我说现在!”司淮霖猛地打断她,眼底是林姐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恐惧和决绝的红血丝,“我必须回去。立刻。”
两个小时后,司淮霖已经坐在了飞往北京的航班上。她拒绝了助理陪同,只身一人。飞机起飞时带来的超重感,让她一阵阵反胃,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她紧紧抓着座椅扶手,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闪现着悸满羽的脸——笑的,哭的,坚强的,脆弱的……最后定格在医院里,那双看着她、充满痛楚和不解的眼睛。
悸满羽,你要好好的。你不许死。你答应过我的,我要带你活,你就必须好好活着!
这三个小时的航程,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
与此同时,北京。悸满羽的公寓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已经在家躺了一整天。没有开灯,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房间里一片昏暗。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闷痛,并不尖锐,却绵长而沉重,伴随着呼吸困难的窒息感。胃部也隐隐作痛,这些年来,她的身体早已被各种压力和情绪损耗得千疮百孔。
桌子上散落着几种药片——抗抑郁的,保护心脏的,缓解胃痛的。但她一点吃的欲望都没有。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父母的抛弃,爷爷奶奶的冷眼,姑姑一家的算计,母亲那边无休止的骚扰……还有司淮霖。那个给她黑暗生命带来唯一光亮,却又一次次将她推开的人。
“你是我谁?”
“你走吧。”
“悸医生。”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刀子,反复凌迟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她早该死的。在栎海港那个冬天,无处可去的时候;在被爷爷辱骂、觉得人生无望想要跳海的时候;或者,在任何一个被抑郁症折磨得看不到明天的夜晚。
是司淮霖,一次次把她拉了回来。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让她相信,自己或许也值得被爱,值得拥有未来。
可现在,那个说好要带她活的人,不在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不在,而是心与心之间,隔了一道她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继续做一个看似光鲜、实则内心早已腐烂的心理医生,去治愈别人,却永远治愈不了自己?
还是像现在这样,拖着这副破败的身体和灵魂,在无尽的回忆和痛苦里沉沦?
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头顶。她甚至能闻到海水咸腥的气息,感受到那种下沉的、冰冷的窒息感。
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把小巧的、用来拆快递的折叠刀。刀锋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出:
也许……现在死去,就不用再承受这些了。
反正,本来也一无所有。
她伸出手,拿起了那把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却又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她看着自己手腕上淡青色的血管,那里流淌着承载了太多痛苦的生命。
就这样吧。
她缓缓闭上眼,手腕上传来一丝轻微的、冰凉的刺痛……
……
司淮霖几乎是飙车回到市区的。她甚至没回自己公寓,直接开到了悸满羽小区楼下。车子随意甩在路边,她冲进单元楼,疯狂地按着电梯按钮。数字缓慢地跳动,每一秒都像是酷刑。
快一点!再快一点!
电梯门终于打开,她冲进去,按下悸满羽所在的楼层。密闭的空间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在回荡。
悸满羽,你千万不能有事!你答应过我的!
她冲到公寓门口,想也没想,手指颤抖着在密码锁上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0927。她的生日。
“嘀”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冰冷的、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一片昏暗,空无一人。
“悸满羽!”她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
心脏瞬间沉到谷底。她像疯了一样冲向主卧,猛地推开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昏暗的光线下,悸满羽躺在床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青灰色的阴影。而她的一只手腕垂在床边,鲜红的、刺目的血液,正顺着她纤细的手指,一滴,一滴,落在深色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床边,掉落着那把沾了血的小刀。
司淮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在瞬间离她远去。世界只剩下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色,和床上那个人了无生气的脸庞。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恐惧。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床边,颤抖着手,不敢去碰那只流血的手腕,又不得不碰。
“悸满羽!悸满羽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司淮霖!”她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破碎不堪,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滴落在悸满羽冰冷的手背上。
她猛地想起什么,用沾血的手慌乱地摸出手机,手指哆嗦得几乎按不准号码,好不容易才拨通了120,对着话筒嘶吼着地址和情况。
挂了电话,她看着悸满羽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口,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她撕下自己衬衫的袖子,试图用力扎住伤口上方,笨拙而又 desperate。血染红了她的手指,她的衣服,她的视线。
“你不准死……听见没有!我不准你死!”她紧紧握住悸满羽另一只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你答应过我的……我要带你活……你就必须活着……求你……别丢下我……我再也不推开你了……再也不了……”
她不断地重复着,像是在对悸满羽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海啸,将她彻底淹没。她终于明白,什么狗屁的“为她好”,什么狗屁的“不连累”,在可能永远失去她的恐惧面前,统统都是不堪一击的借口!
她爱她。从十七岁那个海风吹拂的夏天开始,就一直爱着。这份爱,早已深入骨髓,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失去她,她的世界将彻底崩塌,沦为真正的、永恒的黑暗。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医护人员冲了进来,迅速而专业地进行急救处理,将悸满羽抬上担架。司淮霖像个失去灵魂的破布娃娃,踉跄着跟在后面,满手满身的血,脸色比担架上的人还要苍白。
在去往医院的救护车里,她紧紧握着悸满羽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毫无生气的脸,仿佛只要一松手,她就会彻底消失。
求你了……一定要活下来……
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无声的祈祷,在疾驰的救护车里,伴随着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成为这个夜晚,最沉重、也最卑微的救赎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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