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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遇仙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跟在徐仪身后的卫亨动了。他如同一头猎豹,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在梁木落地的瞬间,一把将那女人拽到了一旁。
“轰!”
一声巨响,梁木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漫天烟尘。方才女人站立的地方,地面被砸出了一个浅坑。
所有人都惊魂未定,半晌才回过神来。那程掌柜的也是心有余悸,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着卫亨深深一揖:“多谢这位壮士救命之恩。敢问高姓大名?”
卫亨面无表情地退回徐仪身边,并不答话。
程掌柜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徐仪和冯真儿。她目光锐利,只一扫,便看出这两人衣着虽普通,但通身的气度绝非寻常百姓,尤其是身后还跟着这等身手的护卫。
她收起了方才与工匠争论时的强硬,她对着徐仪和冯真儿,郑重地抱了抱拳,行了个江湖上的礼节:“方才多亏了夫人的护卫,否则我这条命今日就交代在这儿了在下程锦绣,跑船的。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她的目光坦荡,带着一种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却不让人讨厌。
“举手之劳,掌柜的不必客气。”徐仪温和地回道。
程锦绣打量着她们,笑道:“看二位的打扮和气度,不像是本地人。若是不嫌弃,前面茶肆,我请二位喝杯茶,也算是我的一点谢意。”
盛情难却,徐仪便点了点头。
江边的茶寮很是简陋,几张油腻的方桌,几条长凳,便是全部家当。棚子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堪堪能遮住日头。
程锦绣亲自用滚水烫了三只粗瓷碗,为徐仪和冯真儿斟上茶汤,茶色浑浊。
“让二位夫人见笑了,这船厂左近,也只有这等粗鄙去处。”程锦绣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江湖人的爽利。
“掌柜的客气了,若非今日巧遇,我们还不知这江边有如此壮阔的景象。”徐仪捧着温热的茶碗,目光却望向远处江面上那些已经成型的巨舟:“方才听程掌柜的与师傅争论,似乎对这海船的形制有独到的见解。我与夫君也曾读过几本关于舟船的杂记,却还是第一次听说海船设计的讲究处。”
徐仪的话并非单纯的客套,而是真的带着探究的意味。这让程锦绣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这只是贵介夫人们一时的好奇,没想到对方竟真的懂一些门道。
“夫人过奖了,不过是常年在海上跑,拿命换来的一点经验罢了。”程锦绣自嘲地笑了笑,那张被风霜刻画过的脸上,笑容显得格外真实。“海路不比内河,风浪说来就来,船若不稳,人货皆休。这些年来,我家商队专走宁波至琉球这条航线,对海船该如何设计才能既抗风浪又保货稳,总算摸出了些门道。从龙骨选料到货舱布局,都得依着海上的脾性来。”
她一番话满是过来人的老道。冯真儿听得似懂非懂,徐仪却目露欣赏之色。
程锦绣看着徐仪的神情,试探着问道:“听夫人的口气,莫不是也对这出海的生意有兴趣?”
徐仪浅浅尝了一口茶,卖相一般,入口却带着一股子解渴的涩意,她微笑道:“不过使好奇罢了。我与夫君闲时读书,多见陆上商道记载详实,自长安西去,历经多少邦国,风土人情,皆有记述。可这万里海疆,典籍所载不过寥寥,提及的多是些为祸沿海的倭寇、海盗。倒让人更想知道这茫茫沧海之外,是否还有我等尚未知晓的强盛之邦。”
这番话,已然超出了一个普通妇人的见识。程锦绣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才缓缓道:“夫人是有大学问的人。我没读过什么书,只知道海上确实有红头发绿眼睛的番人,他们的船坚固,炮也厉害。”
冯真儿到底藏不住话,斟酌着用词道:“程掌柜莫怪我唐突,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海上危机四伏的营生,您是如何以女子之身立足的?”
“我原本……也是跟我男人一起跑船的。”她语气变得有些低沉,目光飘向了远处波光粼粼的江面。“他才是真正的好水手,这船该如何造,风该如何看,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只是三年前,在海上遇上了风暴,他为了救一个落水的伙计,被断了的桅杆砸中了头。命是救回来了,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这几十号兄弟要吃饭,船队不能散,我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了上来。”
冯真儿听得心头一紧,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没有孩子要照看吗?公婆也不管你日日往外跑?”
程锦绣闻言一愣,随即洒然一笑。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徐仪身后那个沉默如山的护卫,那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的警惕,不像是寻常富户能有的护卫。她心中了然,眼前这两位夫人的来历,怕是比她想的还要不简单,问话如此直接,或许正是因为她们有直接的底气。
“我与当家的都是孤儿,年少时在码头上相识,一路相互扶持,才在无锡扎下根来,哪来的公婆。至于孩子,缘分未到,也就不强求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豁达的笑意,“如今船队里能干的后生不少,我多带几年,日后寻个踏实可靠的,把这摊子交给他,总不能让我手底下这几十号兄弟没了吃饭的家伙。”
冯真儿看着程锦绣脸上被风霜刻下的痕迹,看着她手上那些狰狞的伤疤,再对比自己养尊处优、光洁如玉的双手,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女人,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将这满身的伤痕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徐仪端起茶碗,以茶代酒,对着程锦绣一敬:“程掌柜,是女中豪杰。”
程锦绣哈哈一笑,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夫人谬赞了!对了,还未请教二位来无锡,可是有什么要事?我看二位不像是来游山玩水的。这无锡城里,我程锦绣还算有几分薄面,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徐仪放下茶碗,道:“不瞒掌柜的,我们是来寻一位叫黄遇仙的大夫。”
“黄神医?”程锦绣立刻道,“那你们可找对人了。不过这个时辰,你们去她的医馆怕是要扑个空。”
“哦?”
“黄神医坐诊,只在早辰。过了正午,她就要回家里去,关起门来研磨药方,炮制药材,这些事她不爱假手于人。”程锦绣继续解释道,“此刻馆中坐诊的是她招赘的夫君谈严,医术也颇精湛。你们若是有急症,不如直接去她家里寻她,我给你们指路。”
程锦绣是个爽利人,将茶钱往桌上一拍,便起身领着徐仪和冯真儿出了茶肆。夕阳已坠入西山,只余下满天瑰丽的晚霞。
黄遇仙的家在一处极僻静的巷子深处,青瓦白墙,门前栽着两株半人高的桂花树,尚未到花期,只满树青叶在暮色中沉静肃立。院门只是虚掩着,一股浓郁却不刺鼻的药香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不必徐仪吩咐,海寿已经上前叩响了门环。门环叩击的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出老远。
片刻后,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药童探出头来,见门口站着几个气度不凡的陌生人,尤其是当中两位夫人,衣着虽不张扬,那料子和剪裁却绝非凡品,身后还立着护卫,便有些怯生生地问道:“几位找谁?”
海寿没有说话,只是双手奉上了一张名帖。
那药童显然没见过这阵仗,迟疑着接过名帖,只看了一眼,便猛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您、您几位稍等,我去请师父。”说罢,转身便跑进了院子。
过了片刻,一位身形中等、面容清瘦的中年妇人快步走了出来。她看上去年纪约莫四十上下,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身上还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青布围裙,裙角沾着几点深色的药渍。
“锦绣妹子?”那妇人见程锦绣也在,吃了一惊,率先开口。
程锦绣脸上露出爽朗的笑意:“黄嫂子,我给你带了两位贵客来。她们想寻你瞧病,我怕她们去医馆扑空,就自作主张领到你家里来了,没打扰你熬药吧?”
黄遇仙这才抬眼仔细打量徐仪与冯真儿,她解下粗布围裙在手上擦了擦,侧身将院门让开:"不知贵人驾到,有失远迎。且请进屋喝盏茶罢。寒舍简陋,还望莫要见怪。"
院子不大,却处处透着整洁与条理。西墙下晒着一排排的药材,东边则是一口水井,井边搭着晾晒衣物的竹竿。正屋的门窗都开着,一股股混杂的药气正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涌出。
程锦绣和海寿等人就在院子里等候,黄遇仙引着徐仪二人进了正屋。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除了桌椅,便是顶天立地的药柜。
“不知是哪位夫人要看诊?”黄遇仙问道,目光在徐仪和冯真儿之间转了一圈。
徐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平静地看着她:“我想与黄大夫单独谈谈。”
黄遇仙闻言,沉默地看了徐仪片刻,然后对冯真儿和卫亨、海寿等人点了点头:“偏房有茶水,几位请自便。”
徐仪随着黄遇仙进了内堂。黄遇仙解下围裙,请徐仪坐下,却并未上茶,只是开门见山地问道:“夫人有何见教?”
徐仪开门见山:“我此来,是为皇后娘娘求医。”
黄遇仙眉头一皱,抬起眼,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徐仪:“燕王妃殿下屈尊至此,小妇人倍感荣幸。只是,殿下此番怕是寻错了人。”
徐仪神色不变:“黄大夫何出此言?”
“外界传闻,多有夸大之处。”黄遇仙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民女这点微末道行,不过是在乡野之间糊口罢了,‘神医’之名,全是乡亲们抬爱,当不得真。”
“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宫中御医皆是国手,若连他们都束手无策,民女这等乡野粗浅医术,又能济得什么事?"她抬起眼帘,目光恳切中带着几分惶然,"王妃千里相寻,这份心意民女感念。只实在不敢以微末之技班门弄斧,若因此牵连王妃,民女万死难赎。”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恳切,给皇后看病,看得好是本分,看不出就是无能,万一用错了药,那就是万劫不复。这其中的风险与忌讳,关乎的不是医术,是人命。
徐仪脸上不见丝毫愠怒,仿佛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黄大夫的顾虑,我明白。医者仁心,也要先能自保。今日我们暂且不谈这事。”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门外,声音提高了几分:“真儿,你进来。”
冯真儿应声而入,有些不解地看着徐仪。
徐仪对黄遇仙温和一笑,仿佛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话题从未发生过:“既然来了,就想请黄大夫为我这位妹妹瞧瞧脉象,调理一二,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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