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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知天安命(上)
“诶?”窗口突然倒立探出一个小脑瓜。高懿懿从屋顶翻下来,朝她们挥手,“果然在这里。”
在武朵的介绍下,被吓一跳的上官和顺云里雾里地走去开门。三公主和玄铁右副伫立门外。武朵率先行礼,又和高懿懿打过招呼后,回头向惊讶愣神的上官和顺一一介绍。和顺一时间不知道该为父亲曾经效力的韦王女眷产生好奇,还是该为女扮男装瞒过自己多年的高冷司马惊掉下巴。“你……你是……高司马?”上官和顺瞠目结舌。高懿懿本来有些得意,又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撇开脸嗫嚅解释:“嗯嗯,起码是一半吧。”
因武朵询问,高懿懿表明来意:“已经谈完了,到处找你来着。这院里住的都是娘子,骈行不方便进来。况且你是才人,我作为太子近臣也不方便大张旗鼓来问,这才偷偷摸摸的。”小女武将随手一指,解释说他们路上刚好偶遇公主。
李昭宁正打量对方身后试图回避的那位,开口询问:“你就是上官和顺?”前刺史千金正尴尬又不敢擅自撤走,闻声有些警惕地回神,淡淡回应。李昭宁见她那反应,眼神忍住了没再去探究这屋内的简陋条件,而是向武朵颔首后自己率先移步,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朝上官和顺转达:“诶,等等,你是在六皇子那当差?那对了,六弟正在外面找你,说有被子要缝补来着。你今日不在,他刚好顺路送来。”
上官和顺闻言错愕,连忙阖门跟出来。她有点疑惑,明明自己逢休前特地确认过手头没有急活安排,六皇子怎么突然又有被子要她缝?要说被褥,她想起六皇子倒是与她说过或许有婕妤用旧的被褥可以给她母女捱过严冬。各怀心事,几人一道走出掖庭,果然见手捧大包小裹的六皇子正满脸欣喜地与太子攀谈寒暄。三公主家的“没头脑”和“不高兴”绕着两个叔叔的裤腿嬉闹玩乐。时而被他们扯动过火,六皇子不得不越来越往太子面前凑。而李绍云则有空手可以轻轻扒拉两下始作俑者的脑袋,只是宠溺意味远远多过警告,所以收效甚微。
还没等她们出来,李绍云就耳尖一动,率先转头,眼神在武朵眉眼间搜寻一番。委屈的湿红早在好友的安抚下消退,太子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又不太放心,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便再做深究,于是他故作客套地颔首示意,撤后让路,将局面让给了六皇子李景然。
因为自责而微蹙愁蛾的上官和顺接过六皇子递来的包裹,听了对方轻描淡写的吩咐叮嘱,立刻反应过来——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针线急活,这就是李景然私下答应过她的被褥。想必是因为意外和太子、三公主等人撞见,为避免她尴尬,不便解释,六皇子才想了这么一出借口。上官和顺松眉抬眼,偷偷瞧了眼六皇子总是温文儒雅的微笑,在对方疑惑关切前,匆匆行礼离去。一声轻飘飘的感谢悄然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和顺走得急,也没顾到跟武朵打个招呼,她紧抿着唇,眼里擎满沉甸甸的情愫。
“好了。别闹太子了,到娘亲这来。”三公主佯装严肃,将俩活宝左右搂过,转瞬又出戏地怜爱笑开。太子和她继续在此前被中断的对话:“大皇子府上的女眷你都安排好了?”得到李昭宁肯定回应,李绍云点点头,继而安排:“老四的王妃现在在我那,还有些偏房、幼女也待安置。这事儿你惦记着点。”三公主心领神会,叫他放心。
太子回头看到六皇子来意已尽、正眼睛亮亮地盯着他。“……”李绍云沉吟片刻,大手一挥,“诚辉,天冷路滑,你去,把公主母子好生送到地方。”高懿懿正无所事事,清脆回应。三公主翻着白眼瞥了太子一眼,然后对武朵嘱咐道:“父皇若不拦你,还像往常那样得空来我府上?”她对武朵笑得高深莫测。两个小世子一步三回头地和他们一回京就最熟悉、英明神武的太子叔叔远远挥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回家要玩躲猫猫,被三公主以安全为由温柔制止,他们争辩着等在国子学修习的党项三王子回来再玩、并不危险云云。门口一旁的六皇子眨了眨眼,见状也明白过来,走上前主动拱手道别:“皇兄若无他事,那臣弟也告辞了。我这就去探望五哥,传达太子美意。”
几人一走,便只剩下才人和太子二人。武朵目送三公主后回头突然发现李绍云不再有所顾及的灼灼视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惊得下意识缩了下肩膀,心口一跳:“诶?”
“冷了?”太子挑眉,一扬头,跨步领路,“走吧,我送你。”四下无人,马上太子便也没什么形象,背着手,踢着步。尊贵常服少些高处不胜寒的肃穆,多些亲近自在的纨绔。李绍云老神在在地走在武朵身边,半臂以外。
“圣人凶你了?”李绍云突然打破轻松的沉默,用舒适的语气。武朵抬头看去,投以放肆的狐疑。李绍云扯扯嘴角,老实交代:“诚辉看你哭着出来。”武朵脸上一红,侧头避开,嘟嘟囔囔地反驳:“哪有……”踩雪的白噪混杂了细蚊似的低语,李绍云只好俯身凑近些许才听真切,忍不住无奈轻笑:“没哭就好。他老人家就那么回事儿,动不动就要追忆一番往昔峥嵘,嘴皮子和手脚总得选一样活动活动才舒服,我都习惯了。你要说不过他,莫往心里去就是,该干啥干啥。”
虽是私密谈心,又是安慰她情绪,可听他说得愈发不着调,武朵还是忍不住瞪着眼睛去瞧对方的表情,试图看出几分真心假意。李绍云以为她不信,又低头凑去,眯着眼扒拉下眉尾,指给她看自己被发现掺和党项局面时留下的伤疤:“真的。这儿,看到没?现在我有时候也能说过他了,就只剩挨打了。”天色渐晚,李绍云人高马大的又挡光,武朵听得忧心,垫脚看去。太子也是皮糙肉厚,疤痕已然轻浅,武朵不以手指聚拢视线,难以清晰。指腹轻抚,未及额侧,却不料李绍云翻手轻握。武朵反应极快,霎时一惊,立刻抽手缩回身侧。双踵落地,堪堪错后几步,圆眸微瞪,定定嗔怒望来。太子失落的空拳依旧缓缓收拢,仿佛那一小撮遗留的空气也同样值得被珍重对待。李绍云一对凤眼直勾勾望来,顶着斜楞伤疤的剑眉在此时看起来颇有些可怜无辜。
他只是惊喜于武朵难得对他展现出未经粉饰、不掺其他的关心,下意识想要做出回应而已。此刻,他知晓自己显然会错了意。就算好不容易翻过了李疾霆和李业成那两座大山,现在他和武朵之间还隔着才人和太子的代际鸿沟。武朵那双饱含情绪的眼汪就差把“你现在可是太子”喊出声了。李绍云抿着嘴,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幽幽和武朵对峙半晌,翻来覆去地腹诽:“你不是说留在后宫是为了给我探清麻烦,四舍五入,不就是咱俩站一边吗?如此在意那表象伦常作甚?”到底是没敢质问出口。李绍云拗不过她,尴尬起身退开,手又背回身后,只是不情不愿地指间摩挲着。武朵松了口气,背过身去主动领路,假似扶额,抬手抚上涨红如火的脸颊。冷意顺着指尖,渐渐冰镇了差点要按捺不住的冲动。只一句无心之言就掀起狂风巨浪的,又何止是他。
武朵自己心里有鬼,偷瞄见李绍云偏向一边、一副憋屈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自然于心不忍,又觉有些好笑,于是主动开口,转移话题:“我不打紧,殿下不必为此劳心。倒是……有点担心圣人与殿下探讨的事情要不要紧。”
余光里脚步一停。
“‘殿下’……”李绍云垂眸沉吟,“‘勤王’,再就是‘太子’。”在武朵不明所以的回头探究中,他低眉抬眼。一道不甚锋利的视线确固不拔地投射过来,如有实质,不容避视。甫一瞬,那让武朵回想起去年初见、漠北营地单独审讯时的李绍云,狼子野心,直言无讳。但又无法尽似。经事调和,屡再妥协,压眼眉首全失了威严,飞扬眉梢再难显跋扈。璞玉浑金,淑质英才。武朵顿感热意又要上头,匆忙偏开。
“骅月。”
武朵闻声呆愣,僵硬抬头,朝对方无措眨眼。李绍云又绷不住地松懈苦笑,再松眼,彻底遗失了英明神武:“我刚叫你,武骅月。如今你身世已明,圣人也不再追究,便可不再隐姓埋名。从此往后,后宫也好,前朝也罢,你可以不必顾忌地做回自己。”唯余和颜柔情。
武朵的眸光泛起水色,呢喃地复述那久不经提及的名字,不敢相信地恍然。李绍云无声颔首,回应了她眼神中的顾虑,她这才接受了这来之不易、又确实突如其来的转变。武朵渐渐回神,发现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窘态,又是脸上一红,紧接着释然笑开,不由得哑声感慨:“真是……好久远了的样子。听起来……我自己都有点陌生了。”
李绍云低头盯着她,目光轻柔而坚定:“以后,我叫你‘骅月’可好?私下里。”武朵眸光闪亮,勇敢迎上视线,久久未应。喜悦与期待在空气里纠缠,试探和袒护于光影间放纵。武朵垂睑,轻声开口:“骈行。”
李绍云顿了顿,终于意识到那是一个极其收敛的颔首,更是一个相当隐晦的答复。嘴角迫不及待地招呼向闺中密友的耳垂,另一方的两只眼尾更是早早就呼应上同道中人的内心。“你也可以叫我‘绍云’。娘走后就很少有人这么叫我了。”
李疾霆占了她的乳名,李业成肆无忌惮地呼唤她的小字,唯有这大名反倒被千万珍重地收藏到今天,轮到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欣赏。还好还好,免得他这不灵光的脑袋另取昵称贻笑大方了。既然条件允许,李绍云也想要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称谓,一个不会让武朵误以为成旁人的归属。“骈行”是薛氏给予他的,理应属于薛氏,他便找了自己的名字来容纳武朵的寄托。
“那么……”武朵点点头,可能是因为头回念及对方的名字,又不连名带姓,说起来颇为羞涩,“绍云。”扭捏得李绍云心花怒放。
远远有人经过,太子警觉听到,转头看了一眼,仗着目视不及而纵容着满脸笑意。回身检查发现两人之间守礼到堪称刻板的社交距离,他放心地继续喜形于色。武朵也跟元伯似的举轻若重,比他紧张多了,很不好意思地咳嗽,示意他注意场合。
场合?什么场合?三言两语把心上人哄好了的场合?是的,他就是这么厉害个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笑容开始向傻子的方向跑偏之前,李绍云不得不克制地主动错开视线,酝酿了一下专业素养。
“好了。”明明是他先挑起的头、岔开的话,又由他故作发愁严肃地言归正传,“你也不用太担心我跟圣人。我们边走边说。”李绍云一步就跨到近前,歪着肩膀,放缓步伐,轻蹭着武朵围裹厚实的肩侧走过,转眼又在前方偏头示意她赶紧跟上,纯良疑惑的表情矫揉造作。幼稚至极。武朵蹙眉嗔目,唇角却无视大局地独到己见。
“我知道你也担心我这东宫之位不稳。可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更要依赖圣人,而不是先在皇室内部撕破脸皮,自乱阵脚,平白给了各方势力喘息谋划的机会。”
武朵思索片刻,明白过来:“眼下对你能构成威胁的不止圣人,还有其他势力集团?”李绍云毫不吝啬地将白天父子密谈时李虑深对他的阴阳怪气换以真情实意地表达出来:“聪明。”
“主要还是从推翻前朝起就和圣人一路走来的关陇集团。”言及此处,李绍云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神情又笼罩上熟悉的愁云忧雾。他斟酌了一下,向武朵解释:“父皇登基以后,始终在与以关陇集团为主的权贵势力斡旋。
“改元五年成兄被废,是打压以窦氏主家为核心的一支。虽然从先皇后和前太子的角度想,窦氏和麟辅本人应当没必要真的违抗圣意,可那会儿长孙太傅在朝影响力巨大,加之各路豪杰力挺,东宫权力网急速膨胀。圣人不惜与窦家决裂也拿东宫开刀,牵一发而动全身。矫枉之举随靶向对象的发散而脱离控制,现在想来也是必然结果。
“窦氏一派被清算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关陇集团都没有再兴风浪的实力。但那不代表分权危机已被解除。贵妃和李吉鸢背后的武将联盟从来都不是可以小觑的力量。这也是圣人迟迟不肯再立皇后、太子的原因——朝中无人匹敌贵妃的人脉,膝下无子平分老四的地位。现在想想,圣人撤我爵位又不诏我回京,除了避免我扰他心神,还有些别的用意。我在陇西漠北,天高皇帝远,他在朝中也有意放任李疾霆培养自己的势力。他在观察,静观其变。
“当然,圣人同时也没荒废对老四的试探。屡次让李吉鸢捡我和老三的漏,应当不只是为敷衍、麻痹贵妃那么简单。我想,窦氏的死让父皇反思了自己之前的莽撞,所以在对贵妃和老四的处理上,他试图将妻子和他们背后的集团势力拆解开来。如若他能在自己这一代将势力瓦解,那么贵妃性命也不是不可保全,老四接班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人算是算不过天算的。圣人半百登基,留给他解决好这个问题的时间着实不足,难以实现。想要在一代之内抹平乱象的想法过于狂妄,不切实际。你离开后,父皇与我详谈的,正是对此任务的接力。
“骅月,严格来说,你出身的国公武氏、嘉恒出身的长孙氏也都算在威胁集团之内。无非是武氏没落彻底、长孙氏明面不复存在,而你和元伯如今都是我的盟友,所以得以另当别论。我不介意也不会阻拦你和元伯的崛起,但我也必须承认那是因为你们孑然独身,只要坚定站在我这边,相当长期以内难以形成翻覆云雨的基业。若你将此看作隐形、变相的控制,那绝对没错。
“王不见王。天下只能有一个天子。我姓李,连弑兄弟接过的是李氏的天下,走下去,守的也只能是李氏的家业。这与圣人视官民草木皆为己用并无两样。如果你和元伯一样,即便如此也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
近至府邸。李绍云倾身伸手,长臂拦在半敞宫门。台阶上的武朵收回脚步,怔怔回看。李绍云盯着她,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然后推开了手,撤步向下,直到完全站到路面平地,八尺男儿堪堪与武朵视线持平。“如果你肯帮我,”李绍云头一回以这样的视野注视对方,“那么我也是你的。”
“在削权的共同目标框架之下,你们想用什么方法手段来隐形或者实质性地控制我,都可以。元伯不必赴太傅的老路,我也不会让你步窦氏的后尘。
“我希望,拥有你和元伯的我……也不要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人。”
委屈难过时,伤病苦痛时,爱而不得时,他从没有想过会当着武朵的面落泪。那可太不像是清醒的行为。可此时他恍若无觉地放任了一滴呲目刺痛的玉筋在对方瞳仁中自己的脸庞上刻下痕迹。他在可求一段随时都可能瓦解崩塌的平等关系,为了缔造一个崭新的、不由他完全掌控的、他们共同期待的——
理想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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