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凰

　　旭日东升，竹林之中劲风飒飒，光影交错中，剑光凛冽，比剑更冷，比间更利，是一双褐色眼眸。

　　黄衫女子身随意动，长剑在空中划出悠长弧线，被精准劈成两半的竹叶，无声落于草丛。

　　“芸芸，你的剑术又精进了，恭喜恭喜啊。”一道人影踏着朝露而来。

　　乔芸芸拿出手帕，慢悠悠擦起剑身，待青越走进，才将剑入鞘，收在腰上。

　　“寂空山神忒大方了，你看看给的丹药，一个个圆润得像是荔枝，估摸着一颗就有十年深的修为呢。”青越解下葫芦，从中倒出三颗丹药，无不色泽赤红，散发着至清至纯之气。

　　乔芸芸看了一眼，移开目光：“数了有几颗？”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三十颗。”

　　“果然大方。”

　　青越收好药丸，笑道：“他还说，除希丘外，还打算再派几个弟子跟你一起去砀施山。”

　　“砀施山有甚大妖，让寂空山神担心至此？”乔芸芸目光透过层层竹叶，看向远方。

　　听她话中嘲弄意味，青越敛住笑意：“芸芸说得在理，只有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才进食那窟窿里泄露的魔气，况且这次，有你和他同去，便是遇到些有能耐的也不必怕，山神着实小题大作了。”

　　想到几里之外，就感觉到的凛冽杀气，青越不禁缩缩脖子。

　　三百年前，西海中出了条恶蛟为祸一方，打得水晶龙宫无人迎战，只能眼巴巴向天庭告状。

　　援军整齐队伍到时，正看见身形单薄的少女独立于粼粼波浪，衣裙随风扬起一角，飘然水天之间，宛如瑕光散落，如血残阳中，那张尚且稚嫩脸庞，带着鲜有一见的从容淡漠。

　　剑早入鞘，殷红在水面晕染，咸涩与血腥气中，所向披靡的蛟龙，翻着肚皮，只余下一口气。

　　只这一战，天界谁不知徽息神女座下有位法力高强的弟子。

　　他同乔芸芸自小一起长大，忘了何时起，少女说话谈笑间，已带上不同常人的压迫感，如今长成，法力远超过同龄之人，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虽知不是朝他，可依然心中发凉。

　　修补五卦印，单论实力，乔芸芸和明梧中，无论是谁，都如树上摘果子般容易。寂空山神一个活了几千年的神仙，不会不清楚这点，到底是为了讨好徽息神女，又是上赶着送大补丹药，又是命门下弟子陪同。

　　青越见乔芸芸面色渐冷，眼神中似凝寒霜，心知她也想到这层，又见远处草丛摇晃，隐隐可见滚来一白色圆球，唯恐小雪说话无忌，再刺激到她，忙道：“棠儿最近收的那几个男子，我可算看见了。绿的、白的、黑的、还有一个红的。”

　　“四个？”乔芸芸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剑柄，“罢了，不是单单收了一个，便不算什么。”

　　“模样都很不错，其中那个穿得跟红萝卜似的，一双眼睛总往她身上瞟，还摸她手呢！”

　　“往下说。”

　　“余下三人，白的那个，是个小孩，和小雪差不多高，腼腆得很。那一身黑衣的，脸也黑，性子硬的像石头，对棠儿很不屑，人家说话时，他不是冷哼，就是用眼白瞥人……”见乔芸芸眉头微皱，青越忙补偿道，“放心，我走前已经敲打过，他往后不敢再如无礼。”

　　乔芸芸颔；“做得不错，余下那位如何？”

　　“最后那个姓温，做派像个温润儒雅的公子哥，模样比红衣裳的差些，但胜在端庄周正，少了邪气。”

　　乔芸芸指尖一顿：“温润儒雅么……”

　　青越似想到什么，看向她道：“可要也警告他一番？”

　　“这种不必，她不会在一处跌两次。倒是穿红的那个，去告诉他，莫过了头。”话语落下，乔芸芸蹲下身，不多时，手臂便圈住了跑来的少女。

　　“红的？什么红的？是红萝卜吗？”两条垂至腰际的麻花辫，随着红眸少女欢快欣喜的声音，来回摇晃着。

　　乔芸芸拨去粘在她发辫上的草屑，祭出佩剑：“采完繁实果，就给你挖红萝卜。”

　　“那我想要半箩筐，可不可以？”少女红色眼眸中闪烁出快乐光芒，手搭上乔芸芸伸来的胳膊，站到剑上。

　　“随你开心。”

　　竹青剑腾飞至半空，带着一黄一白两道身影，穿梭在茫茫云层，高耸巍峨的山巅，缩成一个靛蓝小点，很快落在身后，只瞧见碧绿竹海，幽深绵长，不知边际。

　　薄云穿过小雪指尖，凉凉的，带着一点点湿漉漉水汽。少女嘻嘻笑着，不住念叨着各种萝卜。

　　化为原身的青越，扑闪宽大翅膀的同时，不忘取笑她：“还吃呢，吃得太多，以后御剑，要压得剑飞不起来了……”

　　“才不会，我又没吃多少，就算哪年萝卜水润，多吃几颗，”小雪拉拉身边人的衣袖，“还有芸芸和棠儿在，都不会抛下我，别忘了，棠儿可还说了会一直照顾我。”

　　“照顾你？”青越嗤笑，“那都是小时候说得玩笑话，她还说过要陪着你呢！昨日儿你好不容易去她那儿一次，还没说几句话，人家就往丰泽殿那边去了。我说了几遍，她不会回来，不会回来，偏你不信，等了大半天，最后等来了什么？”

　　“你！”小雪语塞，红红的眼睛一下子更红了，求助又饱含委屈地侧身看向乔芸芸。

　　“别听他胡说。”抚摸在少女发丝的手，力道轻柔依旧，如同她说话时候的语气。

　　青越却听出一丝先前没有的冷意，下意识瞧去，只见飞云流转间，女子乌发飘扬，身姿如竹，眼睛瞬也不瞬望着脚下地形。他住了嘴，往前飞去。

　　半个时辰后，三人落在一处僻静山谷，这里已经不见竹子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簇簇低矮树丛，叶子扁平细长，绿得发亮。

　　小雪提着布袋，蹦蹦跳跳奔向树丛，拨开绿叶，采摘起黄豆大小的血红果子，手脚之麻利，繁实果不久就盖住了布袋的底。

　　青越偷偷打量了乔芸芸几眼，见她神色无异后，才道：“棠儿走时，说改日再聚，小雪以为她不久就能回来，等了一个多时辰，又来了个白衣仙君。”

　　“不是单书？”她记得明梧身边常跟着个仙侍，素来一身白衣，年纪不大，却古板得像个小老头。

　　“不是他，”青越先没好气道，“是孔雀王族最眼高于顶那位，他才到平南院，就摇着扇子，要那四人趁早另谋出路，说棠儿和明梧走了。”

　　“她这些天，倒认识了许多人。”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青光一闪，枝叶分离，血沉沉的果子暴露无遗。

　　青越手脚麻利摘了繁实果，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道：“不如我再去平南院嘱咐她几句，别和明梧走得过近？毕竟他身份和旁人不同，真闹出事来，不好收场。”

　　“帝尊对她恩重，她不会乱来，先随她去。”

　　竹青剑砍在挡路的野树上，树，拦腰而断。

　　.

　　与此同时，那个常穿一袭白衫的单书，正站在竹楼外，对水镜端正衣裳，又扫扫肩头不存在的灰尘，才敲响门扉。

　　门开，他轻步踏入屋内，驾轻就熟步入书房，行过礼，便将手中的文书放于桌案。

　　明梧未抬头，垂眸翻阅文书，毛笔时不时在上勾画。

　　“主上，东海龙王家添了重孙，递来拜帖，请主上观礼。”单书将左侧已批阅过的文书收拾在一旁，不紧不慢汇报丰泽殿事务。

　　“龙族子嗣单薄，添孙是喜事。”

　　单书揣测道：“主上意思是去？”

　　“听说那孩子生下来，龙宫水晶骤生瑕光，三日未散，司命星君算出他资质能达到三阶？”

　　“正是。老龙王为此十分高兴，便连有些过节，数年不说话的赤灵水族都递上拜帖。”

　　明梧默了片刻，道：“去库房里取颗圆润些的夜明珠，并一样看得过去的法器……”

　　屋外站着的纪棠，耳朵又往里面门上贴了贴，只听得“贺喜”之语，里面的声音便低沉不可闻，也不知最后明梧是让单书代他出席，还是一并前去。

　　她当然想着明梧去趟东海，见见旁的人，能早些同她了结这场闹剧，但心中也明白，他正在兴头上，对她心思一时很难打消。

　　等她洗面净手出来，闭合的书房门已敞开。

　　“单书呢？”她在书房扫视了一圈，没看到人影。

　　明梧书案上的笔墨早归置一旁，黄封文书尽数被单书捧回，角落上，又垒着半叠墨绿封皮的。

　　她还黑甜一梦时，那人便起身批阅文书，如今她醒来，在椅子上坐了小半天的人，文书不减反增。

　　太子殿下果然和她这闲散之人不同。

　　不等纪棠有更深的感悟，明梧已走到她身旁，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在凉棚下坐下。

　　他没有问她饿不饿，直接了当的端来了米粥和一叠小炒肉。纪棠法力虽浅，到底还是神仙，不食五谷，只饮清气，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她也不客气，落了座，接过筷子，“这是你做的？”

　　“嗯，尝尝。”

　　“倒是没糊锅，”喝了口米粥，又夹起肉片入口，纪棠道，“何时起这么会照顾人了？”

　　“做饭”这个词，几乎和太子殿下格格不入，木曦灵君与奇乾真人处处对明梧严苛，连他提笔握剑的姿势，都加以规范。似乎他也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从未有怨怼。

　　“多带的暖炉，煲的鸡汤，看到摊子上的小玩意，便按着各人喜好，买回去送给他们。”碗中盛了两勺米粥，明梧递到她手中，反问道，“你是何时起会照顾人的？

　　纪棠撇嘴：“这答案怕你听了不会高兴。我从前也是不会的，后来到天庭，一个个都爱巴结我，我呢，也爱一个个巴结别人，一来二去，再是蠢笨，也能学上七七八八。”

　　说完，她故作苦恼看明梧，只见他如墨的瞳仁温和如初，竟没有半分不悦。她说这一番话，就是为让他知道她并没有多好，被他欣赏的细枝末节，都是不同男人留在她身上，早已经融为骨血的烙印。

　　太子殿下自幼被教导端方正直，岂会看得惯她不羁做派？她就是要刺激他，惹怒他，等他嗤笑，等他不耻，等他厌恶到无可忍受后的转身离去。

　　“那以后只这样对我。”

　　出乎意料，又像在意料之中，他对她兴趣正浓，什么好听的话都能说出口。看到他弯起的唇角，纪棠心里莫名来了火气：“做不来。”

　　言简意赅，连哄他一哄也不屑。

　　“也对，你还有亲人朋友，他们也需真心相待，我换种说法，这样温柔细致的事，往后只做给我一个男人，可好？”

　　纪棠低头，夹起一块肉，咀嚼起来，面目颇为狰狞。

　　“是我的错。以后还会有孩子，若是个男孩，身为人母，你也是要全新全意对他的。”见她不语，明梧自顾自说道，“当然，我这做父亲的，也会好生管教他，不让你累着。”

　　纪棠：“……”

　　一顿比早饭晚，比午饭早的饭，在一个人的絮叨，另一个人的沉默中，和谐结束。

　　“要出门？”纪棠问。

　　“先前听到我和单书谈话了？”桌上茶水已温，拾掇好碗筷的明梧喝了一口，“天庭那边有些事，叫我回去一趟。”

　　“你们都有正经事。”

　　“是有些忙，不过，”明梧放下茶盏，“晚上想吃什么，我买好做给你吃。”

　　“别手做了，买现成的吧。”

　　这是怕他累着么？

　　他一暖，愈发觉出眼前人嘴硬心软得可爱。淡金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她在他眼中，像是枝头绽开的紫薇花蕾，带着些许轻柔意味。随风扬起的碎发，划过她耳廓、面颊，看得他心中泛痒。

　　诚然，先前为调查一些事情，积攒了许多文书未看，但为她洗手作羹汤，本是经年旧梦，盼了许多年的，凡尘境中，没有她的日月，饭菜都寡淡了。

　　他抬手，探向沾在她面颊上的发丝：“我不辛苦。”

　　“可别自作多情，谁问你辛不辛苦了，”纪棠微一侧身，轻松躲开他的手，“做饭是你自愿的，可没人逼你，我话里的意思是，你做的不好吃，不如外面买的。”

　　明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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