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分行

　　早在调查段云丰为什么会形容憔悴时，范霄霄就将银子砸进了藕香榭，虽没问出多少消息，却让藕香榭里的慧娘留意到了她，进而主动找上了门。

　　慧娘没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吐露出自己找上范霄霄的原因。

　　说是泰合三年落榜之后，谢浩田一度抑郁寡欢，他没急着归乡，很长一段时间都宿醉在藕香榭的画舫上。那时作陪的就是自己。

　　那段时间因谢浩田给的银子多，慧娘没再陪其余的客人，与谢浩田不分日夜地度了几月荒唐日子。

　　期间，她意外有了身孕。

　　或许是对于安稳生活的渴望让她有了不该有的奢望，慧娘曾于玩笑间问过谢浩田若是自己有了身孕该如何。

　　再高的要求她不敢想，只盼着谢浩田能帮她赎身并给她一份安稳。

　　在她看来，哪怕是一个妾氏或是外室的身份，也好过在藕香榭里陪不同的男人醉生梦死。

　　都说母能凭子贵，她希望能因为她有了谢浩田的骨肉得到谢浩田的怜惜，可现实却不尽如人意。

　　谢浩田明知她是以玩笑口吻说的话，却依旧对她冷了脸。随着谢浩田的冷脸，曾温柔抚摸过她身子每一寸的手忽然从她腰间移到她的脖颈。

　　那手一寸一寸地不断收紧，她难以呼吸，一度以为自己会被掐死，可就在快要晕厥那一刻，脖颈处的桎梏突然消失了。

　　谢浩田面上又恢复成原来那副温柔神态，对她说：“慧娘，不要试探我的底线。”

　　底线？

　　什么底线？

　　慧娘想了好久，直到谢浩田离开盛京城归乡去了，直到小腹明显到难以瞒过同在藕香榭的姐妹，她才想明白谢浩田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在姐妹的帮助下，她以发毒诊恐会传染她人为由住进了单独的小院，又以半数身家求得被请来给他看诊的大夫为她保密，进而顺利生下了孩子。

　　“我要的是与段云丰失踪原因有关的消息，你若给不了我想要的消息，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故事虽然精彩，但这故事毕竟与自己打听的事情无关。贯来喜欢听故事的范霄霄在听完慧娘的故事之后，难得能保持面色平静。

　　“谁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消息？”慧娘面上凄苦神情敛尽，话题一转，“其实，打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你想干什么。”

　　“之前之所以不告诉你，不过是因为我不信任你，我不确定你是否有这个能耐。我更没法确定，在自己将所知之事告知你之后，我会如何。”

　　“现在你能确定了？”范霄霄有点好奇，“若你将所知之事告知于我，你会如何？”

　　“不确定。”慧娘却答，“我只是觉得咱们可以谈谈条件，等条件谈完就能确定了。”

　　生意人，一听到有条件可谈总会感兴趣一些的。范霄霄闻言果然更感兴趣些：“你有什么条件，提出来我听听。”

　　慧娘的条件，从一开始其实就已经提得很明显了，她想出藕香榭，她希望能有人为自己赎身。这对范霄霄而言并不难。

　　正是因为托人打探清楚了范家的财力，慧娘才会找上范霄霄。

　　见范霄霄点头应了，慧娘嘴一张，这才将自己在陪酒时听到的话给复述出来：“事情办妥了，接下来便等着好消息吧。”

　　那一日在藕香榭的画舫上，陆时佑、谢浩田、杨举民、段云丰等人同坐一桌，酒到酣处时谢浩田说了这么一句话。

　　就因为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此前还一切如常的段云丰忽然大口喝起酒来，直将自己灌了个人事不省。

　　“你是说，段云丰因为谢浩田的一句话察觉出了不对，故而以醉酒为由逃离画舫？”范霄霄眉头蹙起。

　　“我可没这么说。”慧娘笑笑，“我只是将我听到的说出来，前因后果皆与我无关。”

　　“谢浩田还说了什么？”

　　“画舫上倒是没有说什么，不过，谢浩田曾在酒醉后说过他有个表姑母，说是为了帮他表姑母跑腿办点事才提早进京的。”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岁末，他到盛京之后。”

　　谢浩田去岁末就到了盛京城，这事范霄霄也知道，却不知道他还有个表姑母。

　　“对于那位表姑母，谢浩田可还说了什么？”

　　“没了，就说过这么一回，还是在酒醉后当梦话说的。”

　　“哦……”

　　表姑母……若谢浩田的表姑母姓卢……

　　这不就跟她们一直以来的猜测合上了吗！

　　从慧娘口中得到线索的当日范霄霄就找过章纠白和杨径，一番商议过后，范霄霄于次日夜里摸进了谢浩田的屋。

　　“藕香榭的慧娘让我给你托句话，她说三年前她没想试探你的底线，也没跟你开玩笑，她是真的有了你的骨肉。”

　　趁着谢浩田正熟睡，范霄霄将人绑了手堵了嘴，在谢浩田惊醒时说了这么一句话。

　　谢浩田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或者根本就是忘了三年前对慧娘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先是茫然，后来就瞪大了眼挣扎低吼。

　　这样的反应在范霄霄的意料之内。

　　范霄霄叹了口气：“慧娘说那孩子如今能跑会跳很是讨人喜欢，还说任谁见了都会说他同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说你，怎么舍得不要他呢？瞧你，紧张什么。”

　　谢浩田愤怒的眼神让范霄霄觉得刺眼，说出的话便更显得不怀好意：“你说，若我将此事当做趣闻让城里的说书先生说上十天半月直至省试结束，那……”

　　新君即位后，科考选人看重才学更看重人品，若应考举子与勾栏女子育有一子且负心薄情将人弃之不顾一事被外人得知，那谢浩田的金榜题名梦就会因此破碎。

　　谢浩田怎么肯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不会甘心的。

　　“咱们做个交易吧。”范霄霄将条件摆出来，“礼部试，你帮我送杨径上榜，作为回报，我会替你解决慧娘这个麻烦并答应永久替你保密。”

　　“慧娘如今在我手里，那孩子也在我手里，只要我想，不出三日你谢浩田的名字就会被礼部除名。所以你要明白，现在的你已经没有拒绝的资格。”

　　“你要怨就怨自己吧，毕竟我也不想这样的，谁叫你先前总避开杨径走，我没了主意，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范霄霄没有蒙面，就以真实面目出现在谢浩田面前。两人不是没见过，谢浩田必然对她有些印象。

　　事实证明，谢浩田果然认出了她。

　　因为在堵口的布团被拿开之后，谢浩田说了句：“我只能保证会去试试，成与不成不是我能决定的，你在范记等消息就是。”

　　谢浩田说三日之内必会有答复，昨日是第二日，消息在宵禁之前竟就递进了范记的酒肆。动作真够快的。

　　贵主约你们当面详谈，消息就这么一句话。

　　只说约，却没说什么时候约。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并不难猜，科举舞弊不是小事，古来舞弊方式便层出不穷。暂且不说那些会冒名冒籍或找人捉刀代笔的士子，便是走贿买请托这条路的人就不少。

　　论风险，走贿买请托这条路的风险最大。若事成，两边得益，毫发无损。若事败，不仅是应考士子会出事，就连涉事官吏也会遭殃。

　　既然已知风险很大，有些东西，总要与另一头碰过面才能说。

　　不是揣有重金的人都能成，你身上银钱再多，也得找着肯拿着你的银钱帮你将事情办妥的人。为了不折本，在做生意之前总是打探清楚行情。

　　所以，眼下不止她们这头在打探消息，义社背后之人肯定也在打探更多的消息，眼下提出当面详谈，不过是以便试探。

　　而之所以不说什么时候约，或许就是想让他们等，看看他们是否会心浮气躁，是否会生出退意和怯意。

　　这是一种考验。

　　等就等吧，做买卖的不怕谈，就怕没得谈，有得谈就是好事。

　　“所以……谢浩田真的进了乔府？”章纠白好奇。

　　“没有。”范霄霄摇头，“谢浩田出去过不假，但他不是去乔府，也没去卢宅，更没去照显义社。”

　　“那他去了哪里？”

　　“城南的一处别苑。”

　　“别苑？谁的别苑？”

　　“不知道，我家的人只能远远跟着，没办法凑近，更没办法混进别苑。”

　　行吧，看来事情真的有些复杂。

　　今日已是二月十八，礼部定的省试开考时间是二月二十六，没多少日了。

　　范霄霄掐着手指算了算，心里有些发急：“咱们现在已经摸清照显义社里这些举子舞弊的渠道也已经确定契物是什么，是不是可以向管事衙门告状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咱们不走御史台。”章纠白开口。

　　“走司隶台。”

　　“司隶台。”

　　范霄霄的声音和章纠白的重合在一处，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坚定之意。

　　“写诉状的事情就劳烦你了。”章纠白扭头对杨径说。

　　杨径点头。

　　“行。”要说的事情都说完了，章纠白拿上银鞘剑起身，“我去谢浩田那边盯会儿，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的动静。霄霄，晚些时候你让人将那别苑的位置写给我，画给我也成，我这两日去探探那处别苑，看看里头到底藏着什么乾坤高人。”

　　范霄霄捧着茶碗送了几步，直到见到章纠白转出寺院大门了才转身走了回来。

　　杨径已经在收拾小院了，范霄霄将手中的小半碗茶喝完，十分自觉地将两个蒲草团垒起来还给了寺院。

　　还了蒲团打转回小院时，杨径已经将茶碗洗好放好，茶壶茶几也都搬进屋子里。

　　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小院又恢复成了她刚来时的模样。

　　范霄霄在院里站了站，对拿着一册书坐在檐下准备翻看的杨径问了句：“你吃过来杏街江伯面摊的面吗？”

　　杨径翻书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了站在小院门口的范霄霄一眼，眼神中透露出些许的诧异，直到范霄霄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他才摇摇头。

　　“我也没吃过。”范霄霄脸上带了点笑，“我也是听纠白说的，她说来杏街江伯面摊的面特别好吃，尤其是那里的桃花面，味道格外好。”

　　“哦，还有，我还听说那附近还有一个卖熟水的铺子，那铺子里卖的熟水也特别好喝……”

　　看得出来她是很想吃这些了，因为下一瞬她就摸着肚子说饿了。

　　“我饿了，我从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你陪我去来杏街吃面好不好？”范霄霄眼也不眨地看着杨径等着回答。

　　只见杨径捏着书册站了起来，眉微微皱起，似有些不耐烦。

　　范霄霄察觉到了，心里打起了退堂鼓：“若是你不……”

　　杨径没放下手中的书册，只转身别上了门，走到范霄霄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顿：“走吧。”

　　“啊？”范霄霄一愣，表情有点呆，“哦……好。”

　　在范霄霄的吩咐下，范记的车夫径直将马车赶到了来杏街，范霄霄兴致冲冲地引着杨径寻到江伯的面摊处，又兴致冲冲地给自己和杨径各点了一碗桃花面。

　　趁着江伯煮面的空档，她问杨径：“我去买熟水，你喝什么？”

　　“不必，我不喝。”

　　杨径坐在桌边低头看书，答话时头也未抬。

　　“买熟水这等小事交给小的去办就是，东家想喝什么？”范记的车夫停好了马车走过来。

　　“我得去瞧瞧才晓得自己想喝什么，也就是百十步的距离，我很快就能买回来了。”范霄霄摆摆手，又问了杨径一回：“你真不喝么？”

　　“不喝。”

　　“好吧。”

　　熟水铺子距江伯的面摊的确是不远，范霄霄站在铺子前探头去看还能看到端坐在面摊上的杨径。

　　可她只是进铺子点个熟水以及交付银两的功夫，转身回来之时杨径就不见了！

　　面摊处，只剩躲在灶台后的江伯，以及，跌躺在地的车夫。

　　手一松，装着熟水的小竹筒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范霄霄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去他大爷的！”

　　下一瞬，范霄霄的叫骂声响彻来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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