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断案录

　　陈氏捂住唇，惊吓声从指缝溢出，“这、这……”

　　树林里顿时慌声一片，何汤华经过刚刚的悲伤，现在已经平静了，背着无头尸体缓缓往前走去。

　　何四追上去想问原因，见了杜檀昔手里提的头颅，生生吓得止步。

　　断案司调兵围了东树林，吕刺史等被惊动，赶来相看，掀开白布一角，只一眼，立刻拍着胸口干呕。
　　仵作验尸，所有人背过了身。
　　杜檀昔走了出去，吕刺史忙道：“断案史，你去哪？”

　　“回院子一趟，马上过来。”

　　她要找嘉宁，半道上嘉宁迎面来了。

　　“帮我看看，它们是一样的草吗？”

　　帕子里包着一根杂草和一小块从逝者鞋上扣下来的碎草。

　　嘉宁寥寥几眼认出来了，“是一样的，听说何二死了？真的假的，不会是宅子里的老祖宗杀的吧？”

　　杜檀昔抬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嘉宁惊讶，“是一个卖酒的娘子告诉我的，她说何家之所以闹鬼，是因为子孙不孝……”

　　何家在曾祖一代已经是甘州有名人物，那时候何家还不经商，因从龙之功，被隋帝拜为公侯，可谓鲜花似锦，烈火烹油，到了隋末，各地起义不断，割据混战屡见不鲜，何家成了人人都想咬一口的肥肉，后来曾祖卧病在床，无人顾及，子孙们为了争夺家产吵的不可开交，他靠床头一碗水活了一个月，病饿交加而死，还是一个新来的仆人无意间推门见了瘦成骨头的人，才听见了何家曾祖临死前的遗言：他诅咒何家每一任家主重病缠身，子嗣凋零，兄弟不和，因争夺走向灭亡。

　　“……新家主选出后，他们才给那位祖宗收尸，听说祖宗都成了白骨，爬满了蛆，后来诅咒真灵验了，到了何汤华这一代，何家族老们力保何汤华上位，又把其他兄弟赶到外头或自谋生路或经商才避免了兄弟残杀。”嘉宁道：“何汤华以前有个女儿，不到五岁夭折了，从此病痛缠身，何二因为争夺家主位子死了，看来诅咒还是灵验了。”

　　沾了前朝，怪不得何家不敢提宅子的事，所以何汤华想退位，是为了韩夫人肚子里的孩子？

　　何二何三都有子女，如果诅咒灵验，那不就意味着当选了新家主的子女会死亡?
　　可他们不在乎，如许别驾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子女又算得了什么。

　　“有人说何家传下来的宝藏富可敌国，不知可信不可信。”杜檀昔道。

　　她不大信，要是真的，何家不可能安然无恙至今，还成了甘州第一富商，多半是传着传着变味了，“走，去看看仵作验的怎么样了。”

　　屋里小声议论着，何四跪在盖了白布的担架旁伏地大哭，外头站着的是何二的家眷，因为屋里有官儿在，她们没资格进去。

　　见断案史来了，屋里的人主动往旁站了站，即使她带着何二的夫人钱氏进来，和没看见似的。

　　在他们眼里，杜檀昔是官，是官，那么男女有别的一套不适用了，她拥有了权利，也就拥有了平起平坐的资格，因此无论她做什么，他们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若是钱氏自个想进来，那万万不可了，进了屋，仿佛要了他们的命。

　　要是把屋子比作权利，那么他们就是站在权利之中的人，为了防止更多的女人跻身进来分走他们的权利，于是设了一系列的规矩礼俗，美名其曰为“自古以来”“从来如此”。

　　何汤华明显感觉杜檀昔看向他们的眼神冷淡许多。

　　“情况如何？”

　　仵作道：“逝者死亡时间大概在丑时二刻左右，死因是窒息而亡，据脖颈伤口痕迹判断，为吊死。”

　　杜檀昔点头，“吊死的地方我看过，是宅子古树的藤蔓，但高度不对，何二必须要加个绣墩才能够住藤蔓，但宅子里除了草什么垫脚的都没有。”

　　何四抬头：“你是说，二哥不是自杀的？”

　　何三见目光都朝他投来，急忙撇清：“开什么玩笑，那座宅子谁敢去，明明是老祖宗……”

　　“何三。”何汤华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那座宅子是你们曾祖父的住所。”杜檀昔平静道。

　　满堂顿时鸦雀无声，钱氏停止了啜泣，慌慌张张朝何汤华望去。

　　“您都知道了……”何汤华闭眼，点点头，“不错，都是报应报应啊……”

　　“是报应是人为，还是要看过才知道，”杜檀昔转身，“何汤华随我去宅子，其他人都留在这，不许踏出半步。”

　　嘉宁不愿意和一群官待一起，也跟着走了。

　　官兵们严守东树林，听到要进宅子搜索，各个噤了声。

　　直到开到每人五贯钱，终于有胆大的站了出来，选了七八个要往宅子去时，何汤华伸出双臂挡住了去路，“不可，这么多人肯定会打扰先祖，要是他老人家发怒，我们承受不住啊！”

　　“所以你认为何二的死是先祖所为？”

　　面对杜檀昔的发问，何汤华不敢妄下定论，怎么偏偏在何二何三发生矛盾的时候，何二就死了。

　　“既然你也不确定，那就更应该查清真相，否则下一个死的，或许是你，又或是韩夫人。”

　　她知道何汤华最看中什么，就是这位韩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见他犹豫不决，杜檀昔使了个眼色，士兵绕开了何汤华。

　　院里野草横生，行动不便，杜檀昔站在古树下，望向藤蔓，青绿色的藤蔓发了几颗小芽，缠绕在枝桠上，她退后几步，命人把枝桠砍下。

　　“断案史，我们在草丛里搜到了钥匙。”

　　她接过看了几眼，普普通通的样式，铁做的，这把钥匙看起来还算新，表面锃亮光滑，若现在大街上倒没什么稀奇，但出现在这座院子里，显得尤为可疑了。

　　“何汤华呢？”

　　“不知道，好像没跟过来。”嘉宁想凑热闹又有点怕，所以站在外面扒着门看，逼人的凉气让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把他叫来。”

　　何汤华被喊来，她举起钥匙，“这把钥匙是你的吗？”

　　他一见，忙低头摸了摸腰间，“是我的。”

　　在他准备接过钥匙时，杜檀昔转手把钥匙交给了官兵，“这枚钥匙是在宅子捡的，在那，窗子下面，何汤华，你不是从来不进来吗？怎么钥匙会掉在这呢？”

　　他被问住了，在长久的注视下，有些慌了，语无伦次解释道：“我也不知道，钥匙一直在我身上，怎么会在这里，或许是刚刚和断案史来找何二时不小心落下的。”

　　“何二死的地方离发现钥匙的地方隔了十万八万里，应该不可能，”杜檀昔笑道：“话说回来，这枚钥匙是哪的钥匙？”

　　“是……是……”何汤华盯着官兵手里的东西，半天没有下文。

　　她转身走到挂着桃木剑的门前，门上无锁，那还能是什么钥匙让他紧张至此？

　　传说中何家的宝藏？

　　“断案史，快下来，不可啊！”何汤华回过神，见她站在桃木剑下，惊恐到喉咙喊破了音。

　　阴风刮过，古树似要被吹倒般，东歪西倒，士兵忙弯腰躲避扫来的枝条，刹那间黄沙卷起，尘土飞扬，即使遮住了脸，紧闭嘴巴，还是吃了满口沙子。

　　风渐渐小了，归于平息，所有人咳嗽起来，何汤华感觉嗓子被异物堵住，痒得不行，他弯着腰，想把异物咳出来，不停捶打胸口，喉咙一松，竟咳出了一团凝固的血块，有婴儿拳头大小。

　　不止他吓住了，院里的人都吓住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咳出血块的。

　　“我看看我看看。”嘉宁跑了进来，牵起他的手按在脉搏处，惊呼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的脉象极微弱，按理这样的人早该病入膏肓下不了床，可何汤华能跑能跳，还能背尸体，不怪嘉宁会惊讶成这样。

　　“咳咳咳……”他收回手，“用猛药吊着，能活一日是一日罢了。”

　　杜檀昔看向身后的门，手再次搭了上去，轻轻推了几下，门板轻响，“如果我非要推开，会发生什么？”

　　何汤华瞪大双眼，几乎是吼着道：“会给何家带来灭顶之灾，不——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眼前一黑，身子往后仰，嘉宁下意识伸手去接，差点跟着倒了下去，忙喊官兵搭把手。

　　杜檀昔听到动静，下了台阶，“怎么回事？”

　　“他晕了。”

　　杜檀昔挥了挥手命人扶回去，天色暗了下来，院里的凉气越来越重，饶是她待久了也感觉浑身不舒坦。

　　“走吧，改日再来。”

　　.

　　何二才死，何汤华接连出事，何家不知道该先顾谁了，大夫人陈氏尽力安抚众人，请示过杜檀昔后，命人把何二的尸首抬下去暂时安置。

　　“怎么都在说老祖宗杀了何二，现在找何汤华索命来了？”

　　勾弦在外头晃了一圈，回来时，听府里各处议论纷纷，什么老祖宗发怒了，说的玄乎极了。

　　“不知道。”

　　见杜檀昔面前摆了根树杈和藤蔓，他走过去碰了碰，“你盯着这些东西干什么，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当然，”杜檀昔道：“你现在触碰的藤蔓，就是吊死何二的那根。”

　　他一听，急忙缩回手，在衣裳反复擦了几下，嘉宁踮着脚无声靠近，大喊一声：“哈！”

　　勾弦惊得一激灵，嘉宁哈哈大笑，见他瞪来，眼睛瞪得比他还大：“胆小鬼胆小鬼。”

　　“好了，”杜檀昔摘下手套，“一颗枯死的树缠了一根生芽的藤蔓，更有意思的是，藤蔓在枝条打了个死结，你们说，鬼会打死结吗？”

　　俩人有点没明白她说什么，只见她笑着，耐心等着他们的回答。

　　嘉宁摸着下巴仔细思考起来：“我觉得会，但是依我看了这么多的书经验来看，鬼杀人不会这么无趣吧？大费周章准备一根绳子，然后把人抱上去吊死，一点都不恐怖，我要是鬼，我就先吓他，把他吓得快不行了，再操控他自己杀了自己，这才是鬼该做的。”

　　勾弦道：“你做鬼还挺有经验。”

　　“一边去。”嘉宁挤开他，跪坐在杜檀昔跟前：“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何二的死是人为。”

　　“不错，”杜檀昔点头，“有人故意制造了何二惨死宅中的景象，至于目的是什么，还不太清楚，但这个人一定对何家了如指掌。”

　　在何家都不敢踏入那座宅子的时候，凶手夜里把何二杀死在宅子中，何二被吊上去的时候，或许呼救过，而凶手就站在面前饶有兴趣看着，直到他面色青紫，眼里充满绝望，窒息而死。

　　夜色渐深，嘉宁怕再听下去就睡不着了，急忙溜了，勾弦不久也离开了，杜檀昔把证物整理放好，熄灯安眠。

　　.

　　烛火幽幽，何汤华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到了那场雨夜和满地的血，他跪在雨中，朝堆积如山的尸体忏悔，磕了一百个头。雨停了，尸体不见了，宅子被熊熊烈火燃烧着，一人举着火把，背身站在烈火前，无声欣赏着难得的景色。

　　他站起身，迎着灼热的光朝那人跑去，抓住了那人的肩膀，“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举着火把的人纹丝不动，缓缓转头，露出一张银色面具，“不，是你要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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