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俞温如被抽干力气，没能在郑禾恩转身的刹那抓住他的手，便就此失去机会。楼梯间的门在眼前“砰”的合拢，感应灯像吓了一跳，猛然亮如白昼，而后陷入死一般的黑暗。
　　俞温耳边不断回响迟来的嗡嗡声，头痛欲裂。他不希望郑禾恩和曹高阳见面，电话里又被拒绝，于是冲动之下顶着尚未降回正常的体温和空空如也的胃急急赶来。此刻恶心感倏忽翻涌，令他屈着上身，紧攥腹前的衣服。
　　昨天和郑禾恩的短暂见面太美好，犹如寒夜中的些许火光，让他疯狂的上了瘾，让他明白他的禾恩还是会为他心软为他跋涉，让他卑鄙的想得寸进尺，让他更想不顾一切保护。
　　他知道把郑禾恩放在曹高阳身边非常危险，可他不在t国的时候，再追溯到遥远的过去，那两人有过这么久的朝夕相伴，他现在又能阻止的了什么呢？
　　他大概料到这次前来是徒劳，仍想尽力一试。但他没想到会等来郑禾恩这么决绝，这么伤人的话。如果说出的字句有实体，俞温现在便是刀剑加身，雪上加霜。郑禾恩约是从来没和曹高阳说过重话，总是柔声细语，处处照顾他的感受，不在自己面前让他难堪，换做自己，就是冷漠、客套、失望和无话可说么。
　　曾经全世界摆在俞温眼前，任他予取予求。他将拥有错解成占有，无意中做的太多太过，一点一滴施加压力，过犹不及，直到捏爆手中易碎的玻璃，一朝散尽所有，还被碎渣扎了满手。
　　他心碎又后悔，原来郑禾恩并不会无条件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他好像连郑禾恩的背影都看不到，那这么久的努力，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至少...至少...不能是曹高阳吧？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难以察觉，直到俞温接起任墨的电话。
　　任墨暗自焦急，却不得不拿捏语气问，“俞总，您的事情办完了吗？医生说您最好卧床修养，现在您已经出门超过一小时...”
　　“来接我吧。”俞温疲惫的打断道。
　　今日，俞温没有借助外力，竟十分配合治疗，不仅老老实实吃饭吃药，还睡了午觉。醒来无聊时，审阅任墨送来的文件，到晚上也没闹腾着要出门或者见人。
　　任墨不禁大舒一口气，猜测那位郑博士使什么手段总算把他家俞总哄好，真是高人。
　　高烧痊愈后，俞温只多花半天时间，就将这几天堆积的工作处理完毕，马不停蹄的准备下一个季度的各项方案。下属们暗暗叫苦，地狱般忙碌的日子又要开始。
　　俞氏在t国的分公司初具规模，基金会的试剂盒已投入生产，他们目前急需拓展业务，加大订单量。这免不了搜集数据情报，对市场深入分析，再和各家医院以及医疗相关机构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而俞温早早将国内的诸多事宜妥善处理完毕，这意味着他能够在这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夕阳缓缓消失于远处的地平线，夜幕拉开，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然而这些光亮对居住在高楼顶层的人们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俞温正在书桌前审阅一份报表，猝不及防屋内的灯光全部熄灭，只剩笔记本电脑屏幕的荧荧微光。
　　俞温烦躁的把电脑往前一推，想发火，星级酒店居然停电，简直闻所未闻。黑暗带来压抑，他不可能在如此环境下办公，大踏步走出书房，一把推开套间门。
　　蓦然，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错愕，门口聚集分公司大小部门的主要成员，他们簇拥一个小推车，白色桌布撒满橘色花瓣，中间赫然是一个点缀金箔的三层蛋糕，顶层插一支正在燃烧的蜡烛。
　　未及俞温反应，十几人异口同声道，“俞总，生日快乐！”
　　俞温瞪大眼睛，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第一次让众人见到他这幅吃惊又不知所措的样子。
　　任墨上前拉一下他的衣摆，俞温回过神来，忙笑着将众人迎进客厅，在微微走调的生日歌后虔诚的许下心愿，之后吹蜡烛吃蛋糕，又被他们七嘴八舌的祝福，七手八脚的塞了满怀的礼物。
　　任墨悄悄对俞温道，“大家知道你这段时间辛苦，正好也庆祝你的大病初愈。俞总不会怪我们制造惊喜吧？”
　　“哎，你们真是...”俞温无奈一叹，拍拍任墨肩膀，“辛苦你了，谢谢。”
　　他知道众人一片心意，但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又怀着怎样的目的，他能在大家的态度中窥见一二。饶是如此，他觉得这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并借此机会拉近距离，笼络人心。
　　无需俞温授意，任墨已订好酒店的餐食送至套房，席上气氛热烈，有同事拿出说学逗唱的本领，引得哄堂大笑，年轻的带年长的，酒桌游戏玩的不亦乐乎，俞温没什么架子，也放得开，大家嘻哈闹做一团，忽略上下级关系，玩的很是尽兴。酒足饭饱，无人提议下一场，说让俞温再养养身体，便不多打搅，各自回去休息。
　　随着众人鱼贯而出，欢声笑语不愿在房间里多盘旋片刻，当即陷入沉寂。
　　俞温在喧闹散尽的狼藉中静坐，心中不合时宜的有些空荡，适才的欢乐仿佛雁过无痕。他绕过餐桌，来到落地窗前，玻璃倒影一半是保洁员在残羹冷炙中孤单忙碌的背影，一半是陪衬月光的璀璨星辰和月色之下流动的繁华街景，而他伫立其间，一时显出十足落寞。
　　虽然不是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过生日，但以往是和曾经的朋友开派对，通宵狂欢，玩的忘乎所以，没想到如今忙起来，连生日都不记得。
　　不记得他生日的，何止他自己。与他心愿息息相关的那个人，是不是也忘了？
　　时至二十一点，俞温没有收到来自郑禾恩的一条消息，手机锁屏又亮起，来来回回，直把电量折腾下去好几格。他不免心焦烦闷的来回踱步，终是按耐不住，五分钟收拾好自己，下楼打车去豪斯医院，一边忐忑的给郑禾恩打电话。
　　然而一直无人接听，既没有烦躁的接起，也没有厌倦的挂断，这才最让俞温捉摸不透。今天是周日，基金会一般不上班，郑禾恩会加班吗？
　　已不是探视时间，办公楼实验楼行政楼又因工作人员放假而生机全无。俞温通过急诊入口，再绕至基金会所在的办公楼下，一抬头，某个房间亮着孤灯，犹如暗夜中的启明星，瞬间点燃所有希望。他一层一层楼仔细的数，果然是第九层，基金会的所在。
　　没有门禁卡，再往前一步是不可能的。俞温仰头变换角度望了又望，直觉留到最后的一定是郑禾恩，这便定下心来，哪怕再晚也要等到灯熄为止。
　　路灯下，飞蛾虫蝇不停扑向光源，粉尘清晰的闪耀，似飘落的细碎的雪花，徒增几分凄凉。风吹树梢，卷起稀落的蝉鸣，裹挟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交谈声。行人或保安好奇的打量俞温，见他老老实实坐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并无异动，才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
　　俞温这会儿耐心十足，没有继续拨通电话，平静接受路人的目光，时而欣赏云层中穿梭的皎洁月亮，时而盯着夜色下园区的朦胧风景发呆。有所念想，等待也是有滋有味。
　　欧式的落地钟指针转过十点半，身后楼道里传来电梯到达声。俞温立刻警觉回头，见一人款步而出，从容清雅，宛如凉爽夜风中盛放的昙花，拂去燥热，带来恬淡的宁静。
　　俞温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像迎宾的侍者身型笔直，候着他的主人。
　　郑禾恩靠近门口的步子有些谨慎，直到看清那可疑的身影是俞温。他微微一顿，“你怎么在这里。”语气中虽有惊讶，却并无询问，因为不需要得到回答。
　　“嗯，凑巧。”荒唐的答案，反正是可有可无的开场白和心照不宣的目的。
　　“好。”郑禾恩没有深究，也不欲多说，如往常一般自顾自下班回家。
　　俞温见状赶紧亦步亦趋跟上，郑禾恩没有与他攀谈的意思，他便保持缄默。
　　走出豪斯医院大门往右，在第一个路口右拐，是很长的一段双车道小马路。人行道两旁的店铺早已打烊，门店招牌仍在发亮，仿佛对晚归的过客招手。路灯下影子一前一后，被拉长又缩短，始终不远不近，又若即若离，谁也没有踩到谁的影子，谁也没有和谁真正交叠。
　　他们之间，总归错着一点距离。
　　俞温凝视郑禾恩的背影，眷恋而满足。这一段路由他护送，是两个人难得平静的独处时光，如果他能跟在他的禾恩身后一直一直走下去该多好，如果他们能回到最初无忧无虑的同居时光该多好，如果他早一点把身上的臭脾气收敛起来该多好，如果他聪明些认清自己的心意该多好...
　　俞温沉浸于遐思中，不知不觉行至Cityhomes小区门口。不料郑禾恩忽然停住脚步，让他差点撞上。
　　“跟够了吗？”郑禾恩回头淡淡问。
　　俞温难得局促，大脑不争气，线路胡乱接通，回忆疯狂涌现，居然在这时才想到郑禾恩生日那天的情景。有些话怎样都吐不出来，反倒百感交集。
　　“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郑禾恩说罢便要转身。
　　“...今天是我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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