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销肌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时过旬余，浣香小心替小姐换着药。

　　“竟好了，一些儿瘢痕没有，老……老嬷嬷这药真真神奇！”

　　“甚么嬷嬷？”瑗珂莫名。

　　“嬷嬷，就是厨下的嬷嬷嘛！她们常伤着，才有这药嘛。”

　　“前头怎么不听你说？你甚么时候去厨下了？”

　　“就，前两天，不……五六、七八天……”

　　浣浣说着脸就热起来，瑗珂瞧得疑惑。

　　“哪一个嬷嬷，你细说说。”

　　“唉哟！哪个嬷嬷甚么要紧，姑娘好了就是了嘛~”天气忒热，浣浣沁出些汗来。瑗珂瞧丫鬟一眼，叹口气罢了。

　　“你也同我捣鬼。”说着低下头去。

　　“小姐？”浣浣瞧瑗珂不大自在，试探着问。

　　“一丁点的娃儿也捣鬼。不过说他两句，竟真不来了，我躺恁久，他……也不问一声……”

　　瑗珂声音渐渐低下去。浣浣听得明白，心头一阵毛躁。姑爷足病了一旬，至今还用着药，前日旬省又不曾去，如何来这里。

　　“姑爷赌气睡书房，给老爷晓得了，挨了骂嘛。老爷罚姑爷功课，如今日日读书不让出门，自然瞧不成小姐了。”

　　瑗珂一头雾水。“这话没理。老爷若知道，必得骂得他当夜搬回来，如何反关在外面读书？他这些天在书房，给外人瞧着像甚么！”

　　“那……必是姑爷一气之下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惹老爷动了肝火嘛！甚么不肖啦、对不起祖宗啦……奴婢哪里晓得这些！”

　　“他又说那些瞧不上功名的话了？”

　　“啊？啊，对！对对！就是那个！‘功名于我如浮云！’”

　　瑗珂急得叹气。“他便总是这样！不成器的话再怎么想也不该说出来，公爹恁高致的人，怎会较真？他必得说出来，公爹便不生气，能不作个样子么！”

　　她愈说愈认真，连连叹气。浣浣暗道一句“好险”。

　　“那边架格上，有一叠夫君的时文，你去拿来。”

　　“哎。”浣浣答应一声。

　　“就那叠，散着的。”

　　浣浣依言取来，瑗珂略瞧一眼，卷起来还与浣浣：“你去拿给公爹书僮，教他给公爹瞧，就说是夫君写的。公爹自然就不气了。”

　　浣浣接下，沉默一阵。瑗珂催她，浣浣不动，反将字纸搁下来。

　　“小姐，明明这样关心，何苦说恁重的话呢？姑爷不是那意思，小姐明知道的么。”

　　瑗珂僵一阵面孔，细眉沉下来，将头别过去。

　　“他没错，我错了？”

　　浣浣一怔，“没有，小姐也没错。”

　　“——小姐更委屈。”

　　瑗珂一笑，默默低了头。

　　“好了，别咕咕叽叽了，快去罢。”瑗珂催道。

　　浣浣干脆将纸撂开，拉瑗珂手道：“小姐，别嫌奴婢多话，小姐何苦想恁多有的没的，成天把事儿往自个儿身上揽！”

　　“胡说甚么，我恁时多想了！”

　　“嫁妆的事不是？三老爷分明没要，小姐自个儿多心，还同姑爷闹一场。”

　　瑗珂没话，媚眼低垂。

　　“依奴婢看，这回不还是？姑爷才十五，再等两年如何使不得？这屋连公婆都没有，谁来催，小姐急甚么嘛！”

　　“你懂甚么！”瑗珂一下红了眼眶，“无子乃七出之首！我来都两年了，各房能不议论么？明着没有，暗里还没有么？主子没有，奴才也没有么？这是何样门第，先说妆奁我便愧了一层。再有昶儿的事，你当他家一点儿不知么？如今嫁与他，连碰都不碰我一下，说出去我还有甚么脸面！”

　　瑗珂说着哭起来，浣浣瞧不得，环了小姐在怀中。

　　好一阵，瑗珂缓下来，浣浣边抚着小姐肩背，轻声道：

　　“小姐没了倚仗，孤身嫁到这儿来，心里悬着，奴婢都明白。只是这事儿不是一头热的买卖，那头不急不慌的，咱们急有甚么用？”

　　“再说，人都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样大的事，到底讲个天时、地利、人和，时候到了自然的就好了。咱不能和天争不是？姑娘何苦揽了罪过在自个儿身上呢！”

　　瑗珂还挂着泪，攒眉瞧了浣浣。

　　“还有，姑娘细想，咱们来几年了。这一家子是恁样言里刀、语里剑的么？主母、太太、嫂嫂、姑娘们就不说了，就咱们这一房，哪一个说得过姑娘？莫说姑爷给姑娘呛得那样，老爷都吵不过姑娘不是么？”

　　瑗珂愈盯紧了浣浣，身子直起来。“你不对头。这些话谁教你的？”

　　“甚么话！都是奴婢的心里话，有谁教？”

　　“撒谎！你哪里懂得这样的话！”瑗珂瞪着浣浣，“从前要你读书，你说‘写字费眼睛、熬夜伤头发’，哪读了几个字？‘生死有命’这样的话你哪里听来的！说，谁教你的！”

　　浣浣身子直往后挪，“哪，哪有人教，奴婢听姑娘读书，长进了……”

　　“是不是你姑爷教的！”瑗珂竖了眉毛。

　　“不……是！是是！是姑爷教的！”

　　“胡说！他给老爷关着如何教你！究竟是谁？你说！”

　　“啊！奴婢要去送文章了，姑爷还关着呢！奴婢走了！”浣浣一下跳起来，拾了那叠纸就去了，留瑗珂打了一肚子闷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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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两日，瑗珂已近痊愈，行动晏如，只还没出屋子。这日清晨用过早膳、匀了面，门外“叩叩”响得斯文，瑗珂瞟浣浣一眼。

　　浣浣便要去开门，半途又立住了。

　　“小姐……”

　　浣浣低声道。瑗珂瞧那茜色窗纱一眼，叹一口气。 “开罢，恁大的日头，晒坏了他。”

　　浣浣答应，忙不迭地去了，瑗珂低头抚一抚裙面，托一把掩鬓、慢慢站起来。

　　浣浣请过安，外头人应了。又一会儿，一个秀长身影挪进来，深深给瑗珂作一个揖。

　　“姐姐。”

　　小冤家低声道。

　　瑗珂瞧他一眼，倒吃一惊。几日不见，小冤家瘦了一圈，颜色白了好些，声音也沉了，人又高了些，隔几步也得仰头看他了。

　　“这是怎么了？”

　　潇池被问红了脸，轻咳一声别过头去。

　　“没有甚么，这几日喉咙有些怪。”

　　瑗珂“噗嗤”笑出来，“不是怪，是长大了。”

　　潇池一怔，望回瑗珂，脸滚烫到耳根。

　　瑗珂瞧他尴尬，慢慢收了笑容。

　　“不笑话你了。倒是费力气的，脸上都瘦了。”

　　潇池勉强笑笑。瑗珂看他如此，便知有话要说，立着等他开口。

　　小冤家静一回，一会儿又红了眼睛，面孔转回带些病气的白色，深深给瑗珂作一个揖。

　　“潇池向姐姐赔罪，前日是潇池心狭性妒、胡言乱语，使姐姐含冤受气。潇池不该。”

　　瑗珂瞅得叹气。

　　“罢了，过去了。不提了。”

　　潇池仍揖着，还道：“潇池更有一罪，罪在不该以己度人。潇池为人夫婿，丝毫不能解得妻子苦楚，不能体贴姐姐心事。自来子嗣之重，罪责多累女子，‘无子’、‘善妒’，动辄七出。潇池自认年幼，丝毫不为姐姐计议，是为夫纲不振，使姐姐无所倚仗，潇池大罪！”

　　潇池说着滴下泪来，身子更低了，瑗珂听得心酸，忙上前扶起来。

　　“好了，别说了。哪就恁样重？到底我大你些，这些事我不同你说，如何能怪你想不到？何况……我也有错处。好端端说恁重的话，伤你的心了罢？”

　　潇池一下湿了眼底，泪直流下来，却只摇头。瑗珂给他拭泪，笑道：“你瞧，给你擦泪都得举着胳膊。恁高的个子金豆子说掉就掉，说出去人家笑话。”

　　潇池衔泪也笑了，自己掏出帕子抹尽泪水。瑗珂慢慢歇手，瞧着小冤家拢起袖子。

　　潇池又定一定，含笑望回瑗珂。瑗珂也瞅了他，见他瞅回来，似是诧了诧，媚眼试探似的朝他瞬一瞬。

　　潇池一怔，想一想，又道：“姐姐脚还要紧么？”

　　“不要紧了。”瑗珂微笑。

　　潇池见姐姐还望着自己，手心又湿起来。

　　“……姐姐……不生小池气了？”

　　瑗珂微笑再摇一摇头。

　　潇池绽出笑来：“那就好了。”说完又没了话。瑗珂更摸不着头脑，两眼望了潇池，潇池被瞧得咳嗽两声，又红了脸。

　　“姐姐好生歇着罢，潇池改日再来瞧姐姐。”

　　冤家说完忙忙作了揖提脚便去了，瑗珂拦都不及。

　　冤家才走，心急的那一个后脚进来。

　　“小姐！姑爷恁的去了？”

　　“啊？”小姐呆呆的。

　　“姑爷做甚么来的？”

　　“嗯。”

　　“‘嗯’是甚么呀小姐！”浣浣扯住瑗珂衣袖。瑗珂这才回神。

　　“他来道歉。我说不气了，他就说好，”瑗珂忽然转向浣浣，盯紧在她脸上。“然后他就走了！”

　　浣浣没明白，“走了？”

　　瑗珂一脸愣怔。

　　“姑爷没说别的？”

　　瑗珂摇头。

　　“没说搬回来？”

　　瑗珂瞅浣浣一眼，再摇一摇头。

　　“这……是哪一出？小姐也没留姑爷么！”

　　瑗珂无言。

　　小冤家跑得恁快，哪容她问了！这位麻烦少爷，究竟恁想的？

　　主仆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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