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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之问
镜练湖,以前一个飞跃就可以到达的地方,现在,走了三天三夜都未曾到达。
梅冰卿在路上几近死亡,但终究因为心中的愿望未曾达成而勉力支撑、努力存活。
意志力,如同一柄利剑,插向生命的脉门。一旦拔剑,则血喷力崩,必死无疑。
他口干舌燥,嘴唇皲裂,糊着一层坚硬的白膜。双眉冰锁,睫毛粘雪,睁开或者闭上,都显得异常艰难。睁开是一个人,闭上是一尊佛。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连日咯血,既未曾补充食物,又未曾用上药物,真正个是与死神硬扛到底。
雁留君时而在天空飞着探路,时而在地面走着,搀扶梅冰卿。他还得注意梅冰卿,生怕他自那干裂的嘴中哼唱出那戏文来。没有例外,他都是无意识地哼唱。他怕的就是他无意识哼唱。他一唱,冰雪就愈烈。天地间仿佛被一个铁桶箍着,越箍越紧。要命的是,天气愈恶劣,梅冰卿那无意识的唱戏行为也愈发多,简直防不胜防。如果他是那个念咒语的人,那么,要结束这咒语很简单,那就是把他杀死。
如果从拯救天下苍生的角度来考虑,杀死梅冰卿是不足为惜的。
浮生之命重于苍穹。如天地无生民,何以成其天下!
雁留君又一次用双手捂住梅冰卿的干枯的唇,小声请求:别唱了!别唱了!
戏文在梅冰卿有意识的眼神里泯去。眼眸里有泪,悔过的泪。但有些行为,他真的无法自控。
走路三天,雁留君无数次地想杀死梅冰卿。因为他唱了无数次戏文,而他,像救世主一样,无数次地阻止了他。
恢复意识的梅冰卿总会闭目皱眉,表达内心巨大的无奈与忏悔。
自柳晓儿失踪之后,他身体骤变孱弱,神思也渐渐飘摇恍惚,常常无法控制自己。而那戏文却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仿佛从柳晓儿的脑海里转接到了他这里。他不知不觉地就被那戏文左右着,动辄就要把它吐出口去。仿佛现在的他就是为唱那戏文而生。如果不是雁留君来后阻止他,那他一定已经完满地完成整个戏文的演唱了。这样的咒语一旦念完,他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当初,他才哼唱了几句,就已经令天地季候突变,盛夏降雪,造成目前这天杀地肃的局面。他其实也意识到了,一旦自他的嘴中吐出完整的戏文,那天地将就此毁灭。
原以为自己是来救世的,却未曾想是来毁世的!
雁留君也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不敢说,也不敢怒,更不忍心杀了他。
说实话,此时的雁留君要杀死他原来的主人,真的易如反掌。
可是,不行。他是前世的武神,上天留下他,自是因为他负有使命。
然而,他的使命究竟是什么?雁留君也迷茫了。
行进途中,好几次,他都想把他前世的身份告诉他,可是,又忍住了,没说。
武神出,天下乱!这天下还没来得及乱,就要毁了!
终于,快到镜练湖了。他们也以为镜练湖会像以前那样,冰冻覆盖,梅花盛开。可是,没有。
此时的镜练湖竟春水汤汤,杨柳拂岸,波光荡漾。一朵梅花也没盛开,一点冰冻也不存在。
湖面蒸腾出热气,形成白雾。白雾如练,在岸与岸之间飘浮摇曳。
雾下,水平如镜,临近一照,雁留君看清了自己,羽翼不再丰满,狼狈不堪。
梅冰卿冷笑两声,什么也没说。他突然觉得上天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开江梅侠,如今该他来解冻的地方,已经毋需解了。他完全成了一个无用的人。
偌大一个世界,冰天雪地,严霜肃裹,唯独镜练一湖,暖气蔚蒸,春柳依依,水鸟鸣唱,如瑶池仙境。
这恰恰是他每年春天来解冻的地方。
他独坐岸边,悲哀地想道:或许,他那悲壮的开江之举本身就违背了天道自然,根本就不该提前来解除湖中之冰、河上之冻,而应该让它们迎接季候,自然而然地解冻、融冰,流向燕洛江。
十年了,整整十年,他都在做着一件违背天道自然的事情。而以前,他觉得很伟大、很光荣。
是谁愚弄了他?他不由心惊。苦思冥想,千般痛苦。
雁留君再次朝他看去时,他头发皆白。长长的白发在青翠的杨柳丛中分外刺眼。随风飘着,一缕缕,青白相间。白的是发,青的是柳。
片刻青发变白丝,这令雁留君胆战心惊。
“梅君,你还好吧?”他敛翅为人,静立其旁,轻声问道。
问完,他才觉自己多此一举。
他不会答。他也不好。他好才怪。头发都变白了,他能好到哪儿去?
梅花是没有的。他失望的怕不止是这个。
柳条如琴弦。此刻弹响他心中哀音的应该是柳晓儿。
斯人何处?
雁留君替梅冰卿问出了心中疑问。
湖边没有斯人,湖边也没有赶着下湖下江的渔民,一切如梦似空!
梅侠,这个称呼,从此就从他的生命中剔除吧!
“魔头!魔头!这人是妖魔!”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了一群手拿刀铲铁锹的人,看样子,应该是从水中冲出来的,头发至脚尖都还滴淌着水。
“杀了他!杀了他!听说,就是他念了咒语,才使燕国天地突变,季候颠倒!唯有此地,尚留生存之息,现在,他又来了,来祸害我们的镜练湖了!我们要保卫我们的镜练湖,杀死这个魔头!”
“对,杀死他!杀死他!”喊声震天。水中又冒出许多手持武器的人来。
梅冰卿仍旧纹丝不动,静坐柳丛中。仿佛身边的喊叫声与他无关。本来也无关。既然无关,那就不管。
雁留君做出阻止手势,大呵:“慢!”
愤怒的人群把目光投向雁留君。
“你们自己是人是妖还是神,弄清楚了吗?”雁留君喝问。
人群寂然。这个问题,说实话,他们从未考虑过。
“如果你们是人,那万一他也是人呢?你们岂不是少了一个同类?如果你们是妖,那万一他也是妖呢?你们岂不也少了一个同类?如果你们是神呢?那万一他也是神呢?你们岂不是又少了一个同类?你们也知道,他会咒语,如果他是你们的同类,他只会帮你们啊,为何要杀了他?这场天地间的劫难,总要有个人来了结吧?万一他就是来了结这场劫难的,你们把他杀死了,那谁来了结呢?”
人群骚动。他们开始问同伴“我们是不是人?”“我们是人还是妖?”“我们该不会是神仙吧?”
他们互相问着同伴。最后居然找不到杀死梅冰卿的理由了!是啊,万一他是他们的同类呢?万一他是那个了结这场天灾的人呢?万一杀了他之后,这场浩劫无法逆转了呢?这万一的事太多了,他们就胆怯了。
他们放下屠刀,放过了梅冰卿。梅冰卿却放不下自己了。
由神坛跌落,变成人人喊杀喊打的猎物,这悬殊令他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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