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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云栖
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得院中梧桐沙沙作响,待风静时,一时四下无声。
“南疆乱了?这消息又是从哪里传来了?”原奉凛声问道。
人群中有小兵回答:“小的是肖都尉麾下一马前卒,兄长在北幽刺史府当差,这事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如今不光南疆乱了,灵雀主帅也没了,孟将军的女儿叛逃出京,挟持了广宁公主,两人不知所踪。”
说完,他抽出一封信,递到了原奉手边。
原奉一言不发,他接过信,拆都未拆,便就着灯笼烛芯点燃了这信。他随手一抛,让火星飞向半空。
见此,四下又起窃窃私语声,蔡昇觑着原奉的脸色,提气喊道:“都嚷嚷什么?南疆乱了就乱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听见没?”
被蔡昇这一嗓子吼过,小兵们面面相觑,无奈散去。
见人都走了,邹玄赶忙拉住原奉:“孟将军没了?”
原奉双眉紧蹙,甩开他的手就往回走。
“崇令?”邹玄急忙追上前。
可谁知还不等他再拉住原奉,原奉便身形一晃,撑着一旁的廊柱弯下了腰。
“将军?”蔡昇一把扶住了他。
原奉掩着嘴低咳了几声,缓缓推开蔡昇:“没事。”
说完,他神色如常地直起腰。
“将军……”蔡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邹玄一把拦下了。
“去外面守着。”邹玄命令道。
蔡昇撇了撇嘴,闷着头关上了门。
“崇令,”邹玄听他脚步声远,这才上前说道,“这消息定是有人专门送到北境来的。”
原奉正低头在桌边写信,他没答话,直到写好后才开口说道:“沈宣是太子的人。”
邹玄眉梢一动:“太子?”
原奉站在窗边,默默地注视着那只远去的讯鸽。
“太子这是别有用心,见那南疆乱了,也想你的北境跟着一起乱。”邹玄笑了一声,“可不能让他得逞了。”
听了这话,原奉淡淡道:“你是希望北境乱起来,还是不希望?”
“乱了有乱的好处,”邹玄话锋一转,“崇令,你敢说你从前没有反的心吗?”
原奉不动声色道:“没有。”
邹玄笑出了声:“原将军,你不必骗我,谁是忠臣良将,谁是奸佞歹人,我邹某还是能辨认出来的。你若非得说自己对大俞皇帝忠心耿耿,那我也无话可说。”
“我原奉生在原家,封将长鹰,自然对大俞皇帝忠心耿耿,邹兄,你不是吗?”原奉反问。
“好,好!”邹玄拊掌笑道,“好一个忠心耿耿。”
原奉挑了挑眉,没说话。
邹玄却接道:“原将军,你放心,咱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如果北境乱了,你觉得我有好果子吃吗?”
原奉转过身,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邹兄,你费尽心机娶怀宁,就是为了这个吧。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管你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将来又要做什么,你都不要妄想拿怀宁来要挟我。”
邹玄大笑起来:“好,崇令,我等着!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何今,”原奉沉下了脸,叫来了自己的亲兵,“去给邹将军收拾行囊,让他明早就动身回海州。”
邹玄摇了摇头,背着手走到门边,他意味深长道:“崇令,你难道不担心广宁公主吗?”
说完,邹玄扬长而去。
原奉站在空荡荡的屋中,一时觉得肋下旧伤疼得钻心。
在一条往南去的山间小道上,一辆马车正慢悠悠地走着。车夫正眯着眼睛打瞌睡,忽地又被一只飞掠而过的鹭鸟惊醒。
“快到了吗?”听到外面有动静,孟黎急忙探出头。
“还早着呢,大概明晚才能到。”这车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
孟黎重新钻回轿厢,她看着倒在车中昏迷不醒的人,不由摇了摇头。
李司南脖颈上的伤不浅,她下手没轻重,也不知有没有伤到筋脉。
这地方荒凉,又缺医少药,孟黎生怕李司南撑不到南风渡,可谁知这金枝玉叶烧了三天,竟生生挺了下来。
她们已在路上走了将近一周时间,如今只需再走一日,便能行至夷中府,出了夷中,很快就能抵达南风渡。
孟黎靠在车壁上,望着群山之上的满天星斗,无声地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一旁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
孟黎一惊:“你醒了?”
李司南眨了眨眼睛,有气无力地笑道:“小孟将军似乎很失望?”
孟黎那张清冷的脸上掩不住喜色,她打亮了火折子,凑到近前去看李司南的伤:“似乎有些结痂了。”
“死不了。”李司南撑起上身,表情有些扭曲。
“殿下还真是个狠人,若换了我,定是下不了这样的手。”孟黎说道。
李司南一笑,苍白的脸被火折子映得有了几分生气,她问道:“这里离南风渡还有多远?”
“很近了,”孟黎答道,“咱们如今沿着西江走,已经快到夷中了,出了夷中就能望见春山。”
“春山……”李司南喃喃自语,一时失神。
“南风渡就在春山麓下,”孟黎并没有注意到李司南的神色,她继续道,“殿下可曾听说过麓下一战?那是北梁末时,让西靖将军越安名震天下的一战。”
“麓下鏖兵?”李司南眼光一动。
孟黎偏过头:“殿下还听过这首曲儿呢?”
“云奏琵琶震天响,一曲终了江河事。”李司南笑了笑,“越安大抵也不会想到,那一战会被人写谱成曲,传唱百世吧。”
听到这话,孟黎不禁望向窗外,她轻声道:“名震天下,千古流芳,这是多少书生武夫的夙愿,可惜了,我是实现不了了。”
“为什么?”李司南问道。
孟黎淡淡一笑:“乱臣、贼子,这是我的命。”
“那又怎样?你又怎知这是史官笔下的你呢?”李司南扬眉。
孟黎望向她:“就算是我赢了,史官笔下的我也是一个叛贼。”
“这可不好说,”李司南答道,“若是来日有明君承继大统,他会明白的。”
听到这话,孟黎眼神一暗。
“怎么了?”李司南敏锐地捕捉到了孟黎的神色变化。
“无事,”孟黎摇头,“之前公主殿下想要末将去查正清道长一事,末将现今已经明了。当初答应殿下等到了南风渡,就告诉您的事,现在说说也无妨。”
“什么?”李司南立马有了精神,“正清道长到底是谁的人?”
孟黎抿了抿嘴,吐出两个字:“弥丘。”
“弥丘?”李司南皱眉重复道。
“正清道长曾与一潜在京梁的弥丘细作见过面,那细作来往于京中不少位高权重的朝臣之家,包括司徒徐乾阳、礼部尚书王默祎、户部侍郎付耘归。”
“穆王!”李司南惊道。
孟黎一点头。
李司南抽了口凉气,她不禁问道:“这些事你都是怎么查到的?”
孟黎还未答,突然,马车一咯噔,嘭的一声停了下来。孟黎登时惊起,握紧了腰间短刀。
“怎么停了?”她沉声问道。
车外无人回答,只能听见微风穿林的潇潇声,四下一片死寂,偶有山鸟惊鸣。
“不要出去。”李司南一把拉住孟黎。
孟黎正想答话,可突然一支利箭穿透了轿厢,径直钉在两人面前。李司南瞪大了双眼,抬手便将孟黎拉到自己身后。
“殿下?”孟黎叫道。
李司南拽出孟黎的腰刀,在轿厢内就地一滚,摔出马车,顿时箭如天上急雨,擦着李司南的衣摆射去。
孟黎一咬牙,翻身从窗斗跃出马车,她抬腿一踢木轮,就要将马车踹下山涧。
就在这时,一旁的山崖上凌空跃出数个黑衣夜行客,为首者腰系令牌,抬手丢出一把千金线。
“是影卫司!”李司南低声喊道。
孟黎哪里对上过影卫司,她只眼见那金钩一晃,便嵌进了自己的肩膀里。还来不及觉出疼,那女影卫便回手一拉,要将孟黎拽到自己身前。
李司南见势不妙,她抬手扒住马车,向后一翻,便要坠入山涧。
那女影卫立即转眼望去,孟黎见她分神,当即握住千金线,狠命扯出金钩。
李司南看到她脱困,便抛出短刀,就要往涧中跳。
孟黎踩着山岩当空跃起,她接住短刀,紧跟李司南,两人就此跳入山涧中那条奔流不息的江水里。
此时已是盛夏,南疆更为炎热,江水并不寒凉,只是水流湍急,江中又有无数浅滩怪石。
孟黎坠入江后,趁着两人还未被水流冲走,便一把抓住李司南。她一手扒住岩壁,一手托着李司南爬上砾岸。
李司南颈间的伤早就开裂,汩汩鲜血顺着她的肩膀往下淌。可这一路的颠簸让她早就觉不出疼了,李司南随手撕下一条布衫,系在了伤口上。
“金钩会伤人筋骨,你的肩膀怎么样?”李司南问道。
孟黎低头看了一眼那团模糊的血肉,抽了口凉气:“但愿还能提刀。”
李司南皱起了眉:“金钩钩尖会钉在人的骨头上,重则能把人的骨头钩裂,若不请专门的接骨郎中瞧瞧,别说提刀了,你抬手都抬不起来。”
“那怎么办?”孟黎绷着一张脸,不想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来。
李司南扶起她,两人踉踉跄跄地往岸上走。此时也不能在这地方久留,谁知方才那帮影卫何时还会追上来。
可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孟黎都不清楚应往什么地方走,两人如没头苍蝇一般,钻进了南疆丘陵中。
“你不是说前面就是夷中吗?走着能到吗?”李司南问道。
孟黎喘着粗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她摇了摇头,已然说不出话了。
两人顺着西江不知走了多久,远处好似有座山,可忽地一转身,山又消失不见了。
李司南也流了不少血,她神思恍惚,眼前发黑。就在这时,近前似有光亮闪烁,忽近忽远,忽明忽暗。
“那是什么地方?”李司南迷茫道。
孟黎抬起头,失焦地望向前方:“什么……什么都没有……”
说完,她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李司南摇摇晃晃地起身,摸索着向前,她隐约听见了飘渺的笛音,仿佛那吹笛之人就在眼前。
“是谁?”李司南无声地问道。
她看不清眼前之景,甚至觉不出身在何地,只知道身边有人徘徊,而转瞬之间,人又消失不见了。
李司南回头看向倒在地上孟黎,也跟着昏了过去。
这一睡便不知过去了多久,李司南仿佛做了无数个梦。她在荒原漫步,在林间穿梭,在万丈巍峨的城墙下奔马,在威严耸立的皇城中伏首。
她好似飞于山巅,俯瞰群雄,又好似潜龙在江,游走东海。这一切都如真实,但又无比虚幻。
李司南努力回想自己到底是谁,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可她毫无头绪。
恍惚间,她悄然落在了一棵繁茂的梧桐树上,眼前是奔波不息的江水,身后是一座雄雄挺立的高山。她能仰头望见天边霞云朵朵,那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天界,是她从未企及的神巅。
“你是谁?”这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司南回头,看到了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他坐在树下,手上拿着一副木笛。
“我不记得了。”李司南眼神迷离。
蓦然间,她想起,自己曾于梦中见过这个男人,在生死交接之处,他总会出现在自己身旁。
“你又是谁?”李司南问道。
“我?”这男子看着木笛,温和一笑,“你削下我的枝干做笛子,居然还问我是谁。”
“你……”李司南抬头看向那棵繁茂的梧桐树,她张了张嘴,发觉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一只小鹊鸟罢了,为什么要学人的七情六欲呢?”这男子一挥衣袖,消失不见了。
李司南愣在原地,她好似又听到了那句话,这男子在虚无缥缈中念道:“天光破晓于尘埃,永昼凋零于浮萍。晨花衰败于朝露,暗星湮灭于余影……”
就在此刻,天地轮转,仿佛话中光景于她眼前变幻数次,她看到了天光迸射,看到了永昼凋零,看到了枯败的晨花和消失的星影。
李司南竟觉,自己已活了千万载。
可这个中种种,又并非是她所经所想,她一时只觉自己不过一个器载,她的有情有义都是一种恩舍。
这时,周遭忽地燃起熊熊不灭的烈焰,脚下地动山摇,她又见到了那个男子,和上次的梦境一样,这男子脸色苍白地站在烈火之中。
“不要!”李司南振声叫道。
“为什么不留在草原呢?那里终是你的家乡。”他笑着说。
“草原?”李司南愣住了,“为什么是草原?”
到了此刻,她方才想起,璧心才是她的名字。
“鹊儿,回去吧。”这男子说道。
“鹊儿?”李司南努力看清他的脸,“你为什么也叫我鹊儿?”
这男子笑了,他渐渐消散于烈火中,留下了一句空灵的话:“因为叫你鹊儿的人一直都是我……”
听到这话,李司南猛地惊醒,她大叫一声,翻身坐起。
“小心。”有人提醒她。
李司南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你终于醒了。”那人走到她的身边,俯身道。
李司南看到了躺在自己身旁的孟黎,她又抬起头,正望见一位道徒打扮的女子站在自己的面前,这女子样貌英俊,男女莫辨。在她的身后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神像,那神像手执木笛,含笑垂首,姿貌明艳动人。
“这里是?”李司南诧异。
女道士缓缓行礼:“此地为云栖娘娘庙,往南再行十里就是南风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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