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年少辞家，再度重逢。

　　洛云桢从孩童脱胎换骨，模样已经大改。兜兜转转的命运总是错位的。他在云家像洛随文，去到洛家之后眉眼长开，反倒得了云棠风采。云乔则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占着得天独厚的容颜气质，连岁月也格外优待。时间流逝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底蕴沉淀下来，减损少年气。但两人站在一起，更依旧像兄弟，而不是甥舅。

　　在洛云桢看来，舅舅理所当然如此。

　　他想象不出云乔变老的模样。

　　公主与瑞王爷离开后。两人坐在茶室中，煮茶，听着水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细微的水泡破碎声被放大，在耳中清晰，无意拱动着回忆，安静气氛让人回到许多年前。那日一堂雨后小课，云乔亲自授课，教的是点茶。煮水前先将饼茶碾碎，云乔动作细致，一举一动落在他眼里，刻骨铭心，不敢忘怀。

　　因为云乔说：“专心些，我只教一遍。”

　　幼年洛云桢跪坐在侧，眼睛一眨不眨，看得认认真真，用心记下舅舅的每一个动作。他自幼勤奋好学，教习什么都学得极快。可说是教一遍，最后还是教了三遍。因为云乔那天心不在焉。天边纸鸢在乱飞，柳色正浓的季节，云吞的香味从墙外飘进来，搅得茶雾心神不宁。他脸上泰然自若，手却在细枝末节处失误。

　　云乔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放下茶柄时，轻咳一声，说：“我是在示范，哪些地方容易错，你瞧明白了吗？”

　　洛云桢乖巧地点点头：“记住了。”

　　云乔将茶具换了方位，道：“好，你做一遍。”

　　洛云桢模仿功夫到位，从头到尾没出错，只是小孩力气不够，动作慢些，很考验耐心。他额角冒汗，在等舅舅难能可贵的一句夸奖，所以不敢懈怠。云乔却撑头望向门外，静静出神，并没有注意到点茶步骤已经完成。天边的纸鸢消失了，但有石头扔进来，砸在池塘里，砰砰砰荡开涟漪，不知道是谁在外头恶作剧。

　　一连许多天都是如此。

　　如今再次煮茶，云乔是专注瞧着他的。

　　也许是因为没人再扔石头。

　　洛云桢记忆力超群，复刻儿时做法，仍能做到丝毫不差。迟到许多年的夸奖终于在今日降临。云乔品完茶，凝神看了他许久，说：“做得比舅舅好。”语气跟小时候一样，仿佛从来没有生分过。他一直这样瞧着他长大。

　　洛云桢笑道：“舅舅的手艺是外祖父教的，深得云家真传。”

　　云乔摇了摇头：“他老人家也说过，你天分比我高。”

　　洛云桢也喝了口茶，道：“舅舅志不在此。”

　　云乔喜爱音律，曾游历涿鹿，花高价拍下一组编钟。云老爷并不喜欢那些靡靡之音，但也尊重他的喜好。只要不误了正事，玩物丧志，偶尔陶冶情操可以。那些收藏放在家里怕碰坏，保管在云家一处别院。云乔闲暇时常去，很是爱惜。洛云桢年幼，于此道不通，做不了舅舅的知音，但也知道那些编钟于他至关重要。

　　云老爷后来知道钟的价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对洛云桢说：“云家以后就靠你了，你舅舅这样败家，日后沦落街头做乞丐，你记得管他四菜一汤。他嘴巴刁，是个宁愿饿死也不将就吃咸菜的祖宗。”

　　云老爷常叹气：“乔儿不是做生意的料子。”

　　祖孙三代同堂，他却总有后继无人的担忧。云乔心性秉直，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难以在复杂的人情中立足。虽然交代的事情都能办好，让人心服口服，但云老爷很清楚自己儿子心中别有丘壑，所做不过尽家族义务，勉强而已。

　　由此一来，洛云桢还未长大，便成为了全家期盼的支柱。

　　云老爷盼着孙儿快快长大，好交托重担。

　　周岁抓阄，煞费苦心，做了一番布置。洛云桢却没有抓到特地准备的金算盘，而是摸到一只笔。云老爷当场脸黑成碳，勾出一段不太美好的联想。洛修竹书法造诣极高，当年云棠答应嫁入国公府，不是因为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老夫人给了多大的牌面，而是因为见了洛修竹一副字帖。

　　兰因絮果，造就一场孽缘。

　　云老爷嘴角抽搐，就纳了闷了，自己手把手养大的孙儿，为什么模样往洛家人靠，握笔杆子的命格也要步入后尘。出于愤怒和恼恨，他当场就把笔收走摔断了，第二天请来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师，做了一场法事，为孙儿消解命里劫难。

　　大师仙风道骨，长得像个秃了的太上老君，道冠戴在几根岌岌可危的发顶上，一看就很有宗师风范。太上老君眯眯眼笑着说，“小公子前途无量，命里有贵人，半生多舛，但终能逢凶化吉。”

　　云老爷既是喜又是忧，追问：“贵人是何人？”

　　大师说：“天机不可泄露。”

　　云老爷让人把大师请了出去，当他脱裤子放屁，故意骗钱。

　　洛云桢在长辈们的殷切期盼下茁壮成长，异常早慧懂事，加上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以至于在他幼小心灵里，自然而然生成了“小孩的使命便是当家”之类的概念，他在一个孩童无忧无虑的年纪，承担了太多不该承担的重担，十岁以前如此，十岁之后到了国公府，更是如此。国公爷揠苗助长更加猛烈。

　　他的人生经历过这样迂回的阶段。

　　自记事起，便跳过了童年，少年，直接迈入成熟稳重的青年。而在国公爷去世后，局面又发生泥石流滑坡一样的转变。他与洛随文同住的时日，经常在不可思议的情形下，被气出小孩脾气，回到幼稚童年。

　　洛随文其人，放荡不羁，在外面游荡几年，回来先死了老娘，后死了大哥，拘在家里没抠脚多久，又死了老爹。皇帝看在他家累世功勋的份上，给他封了个太师。升官发财死全家，偌大家产任由挥霍，这份全天下的败家子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运道，宛如从天而降的狗屎运，砸在洛随文头顶。

　　得不到的嫉妒发狂，当事人却安之若素。

　　洛太师对这一切没表现出多大欣喜，主要是对每天起早上朝有意见，觉得耽误睡懒觉。他的人生已经进化到了无欲无求，率性自如的阶段。和自家大哥一样，他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吃喝玩乐也只沾酒一样。按这个挥霍法，家产几辈子挥霍不完。

　　当然，他对教育孩子，扮演大家长也没有执念，爱捉弄洛云桢，主要是因为看这个小古板长得挺像死掉的大哥，逗生气很有意思。洛修竹是个仙人，从来不生气。刺激前所未有的情绪波动出现在相似一张脸上，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

　　这个事情后来愈演愈烈。

　　渐渐的，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

　　洛随文天天来寻他的乐子。在一日复一日的斗智斗勇中，洛云桢终于难以忍受，心思长歪了。他发现，让二叔别来烦自己，根本不可能，但要是主动约他去城外山上捡蘑菇，洛随文屁颠屁颠就答应了。

　　洛太师最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活动。

　　洛云桢通过这种方法，谋求来之不易的宁静，第二天故意爽约，作为平常被他恶作剧折磨的报复。这条路子其实行不通，一旦二叔察觉自己被耍，就不会继续上当。但奇葩的是，洛随文从山里被蜜蜂叮咬得满头包回来，怒发冲冠质问他怎么爽约，下一次照样不长记性，约着还去。

　　次数多了。

　　洛云桢迫于无奈，兑现过一回。

　　那次也算是被强行拽出去的，两叔侄都有些无语。他们坐在深山野林里一个仆人没带，饿的肚子咕咕叫，只能吃柿子。洛随文爬到树上，边摇树边摘，还在上面一个劲瞎指挥，说快快快，这里这里那里那里……洛云桢在下边忙得团团乱转，根本接不过来，既要防备被砸头，又怕摔跤滚到上下去，窘迫恼火之余，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出来。

　　他忙手忙脚样子越狼狈，洛随文就笑得越厉害。

　　洛随文叉腰在树上哈哈大笑：“这才是个小孩儿嘛，天天端着干什么。”

　　洛云桢气得满脸通红，不接柿子了，简直气得头疼，一口也不想吃了。洛随文幸灾乐祸，乐极生悲，一脚踩断树枝摔下来，摔断了腿。洛云桢扶着他一瘸一拐回城，像扶着个残疾老父亲，样子凄惨，没人能想到这俩居然是国公府的掌权人。

　　那趟丢脸的经历难以回想。

　　因为洛随文不靠谱，管家一些事宁愿去请教小公子，让他拿主意，也不想跟在太师屁股后面哭爹喊娘。因为洛随文根本不管。洛云桢自知越权不妥，嘱托管家一定得回过太师。洛随文一经提醒，登时领略到有个侄子的好处，非常不要脸地把锅甩了出去：“他是长子嫡孙，这些事本就他拿主意，不用问我。”

　　洛云桢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条波澜不惊的线。因国公府的出现而动荡起伏，因洛随文出现而纷乱如麻，最后泥石流滑坡。

　　……

　　一整个下午到晚上，茶喝完了。洛云桢与云乔对坐，谈起自己在国公府的经历，细节都没有放过。云乔一言不发地听完，空气又是长久沉默。茶碗已经变凉，没有人往小炉中加碳。云乔逐渐听出叙述中洛随文所扮演的角色，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外甥的成长，永远不可能再把他头上的“洛”姓剥掉了。

　　如此一来，许多话失去了开口的必要。

　　他们根本不用再谈。

　　云乔恨洛家，对这一切无法接受，但没有明说。因为他从头到尾都被命运推着走，洛云桢也是，他们没有立场指责对方。

　　所以，云乔从茶室起身，拂袖而去，最后没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撂下一段话：“涿鹿这块地已经烂掉了，往里砸钱，不会有任何回报。人善之名在太平盛世值得传唱，但在乱世，便是割肉嗣虎，只会养肥一帮虎豹财狼，饿死的尸体不会惦记你的功德。朝廷在找替死鬼。我不管你要用这个地方做什么文章，我不会帮你，没有人会帮你。”

　　洛云桢起身一拜，送他出门，认真回答道：“舅舅没有从中阻拦，我已经很感激了，不敢再奢求其他。”

　　云乔已经走到门口，想起什么，脸色再次阴沉几分。

　　“不要跟阮家人纠缠。”他咬牙切齿补充。

　　外头下雨了，洛云桢为他撑伞，望着风中飘摇雨丝，笑道，“可我喜欢殿下。”

　　云乔愠怒：“天下女子何其多。”

　　洛云桢声色不动，笑着反问：“那舅舅为何迟迟不娶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