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安淮奕看着雪地里早已熄灭的莲花灯出了神，思考片刻，趁人不注意，走了过去，将它提起，又看了看面带伤心的一众人，趁他们不备，悄悄离开。
　　他摸着黑，往后园深处而去，就看见了的脚印，看了看足印长，是女子的脚印，他顺着脚印而去，停在了假山附近。
　　他看着地上早已杂乱无章的脚印，他蹲在地上仔细辨认，然后皱了皱眉，丝毫头绪都没有。
　　一缕头发突然出现在视线内，他矮着身子走了过去，狭窄的仅能过一人的假山石洞，一片漆黑，他抽出随身的火匣子照亮——里面横躺着一具女尸，瞪大了眼睛，脸色发青，细细辨认，竟然是万春楼的老鸨。安淮奕抬了抬她的下颌，摸了摸，脖颈断裂，被人掐死的，手法很快。
　　他吸了一口气，闻到一股很特别的香味，很熟悉，又很陌生。他又凑近闻了闻，想要唤醒深处的记忆，可是思索无果，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扯下她身上的一块衣料，仔细收了起来。

　　三月初三，身负皇命的众人回了云都，同时也带回了意外身亡的晗月公主。太后收到死讯时承受不住，接二连三地晕厥，一直卧床不起，下不了地。
　　如今阿落的尸身被带了回来，她更是硬生生扯断了戴了多年的手珠，珠子四散开来，散落一地，不见踪影。
　　“让江离去看看她，代我这个老婆子送她一程。”
　　安淮奕等人一下船就匆忙去皇宫复命，而赵逸轩只得一个人扶着棺，往家走。
　　离开前还是红绸红灯笼，屋前还散落着鞭炮屑，即便宅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即便当时只是一场戏，可是也热闹非凡、人来人往，颇有生气。
　　可如今，门口除了一棵百年老槐树发了新芽，似乎在在迎接，就是铺天盖地的白绸白灯笼，微风一吹，摇摇曳曳，似乎就要掉下来了。
　　他抬眼看去，眼前一片白，有些晃眼，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屋前立着一个人，披着孝服，头戴一朵白花，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前，静静地等着。她似乎精神不太好，有些许地疲累，身量也纤弱不少，眼睛都肿了，显得很没有精神。
　　赵逸轩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扯了扯嘴角，想笑，可是生扯出来的笑意，也维持不住，不一会儿就耷拉下来。
　　江离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搀着他往里走。似乎是有了依靠，他索性将整个身体倚在江离身上，兄妹二人相依相持，走了进去。
　　门被合上，不想有人来打搅。
　　安置好阿落的棺椁和牌位，江离上了一炷香，然后低下头，就看见盘腿坐在蒲团、形如枯槁的赵逸轩，她也坐了下来，握着他的手。
　　原本就骨节分明的手，更是没有了一点肉，手上青筋暴起，血管分明，她感觉不到一丝的暖意，鼻子一酸，早已红肿的眼睛已经哭不出来了。
　　“还哭？蓁蓁要是看见岂不是要吓坏了。”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更让她难受。
　　她眼睛不错的盯着赵逸轩的脸，两颊深凹，颧骨高高凸起，脸色蜡黄，身体单薄，衣裳笼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宽大。
　　忍冬端了一盆热水过来，看着早已没了当初风华的男子，顿时心中不是滋味。
　　江离浸了浸帕子，拧了拧，挪到他身边，轻轻地、仔仔细细地擦了擦他的脸，又绾了绾他的袖子，将他冰凉的手放进热水里，好好搓洗一番。
　　“每次回来你都这么做。”他笑了笑，“很久没有这样过了。”他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停在阿落的棺椁上，“我以为这次回来时她帮我的，没想到还是你。”
　　江离替他擦干手，端过雨竹手里的粥，吹了吹，喂到他的嘴边，他从善如流的吃了。
　　“江叔让我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和她过一辈子。我知道你不在意，所以我有仔细考虑过的。我发现江叔的提议很好。所以我想等江南的事情结束了，带她回来，带她去见大哥和祖父。我都想好了，我什么都想好了。”他看着江离，看着她不停地喂自己吃东西，“可是我没有想到，带回来的，竟然是一副棺材。”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手帕包裹着，他打开，摊开，是一颗翡翠玉石镶着金边的扣子，是男子的东西，“你看，在她手里发现的，攥得很紧。我觉得是凶手留下的。可是安淮奕告诉我，凶手是个女子，因为还有一个人死了，是万春楼的老鸨，她身上有一股香味和阿落身上一样。”
　　“是楚嘉泽身边名叫晨晨的女子留下的。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
　　“她是万春楼的头牌，楚嘉泽花了五万两赎回来的。老鸨死了，万春楼被烧了，我找不到凶手了。”他像个孩子一样，有些无措，“我们就回来了。”
　　“路上，你的信来了。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可安淮奕说不能动手。我们要把他钓出来，要知道他们背后在谋划什么，又牵扯了哪些人。我忍住了。”他像是在寻求奖励的孩子一般乖巧的笑了笑。
　　江离有了一种当初江淼骤然离世时的恐慌，她搁下碗，半跪在他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触手可及的冰凉感，她亟不可耐想要暖热他的手，可是却显得很无力，一股凄凉感蔓延开来。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等阿景回来了，我们离开这里吧，好不好？”她现在思绪混乱，也不管不顾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摊浑水我们不蹚了，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反握住她的手，反问道，“我凭什么离开？”
　　江离抖了抖唇，噙在眼眶的眼泪还是没有忍住，她忍着，“我想让你活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哭什么。”他轻轻擦拭着江离脸上的泪水，“妹妹，从前是我们太仁慈了。”
　　他的腿有些麻木，以致于他费了些力才站起来，但还是好好地走到阿落的牌位前，轻轻擦拭，“从现在开始不会了。那些人，那些债我会一一讨回来的。而你，”他走到江离面前，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带着些许的怜爱和宠溺，“好好地待着，看着，哥哥会一一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他轻轻抱住她，将她抱进怀里，温热的体温传来，他这时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我们，都会好好活着的，我答应你。”
　　“阿离，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一个妹妹了。”他声音低沉，有些委屈，也有些难过，有气无力的。

　　阿落最终并未葬在皇陵，而是被悄悄葬在江氏族陵。
　　入葬的那天，天很阴，风有点大，期间时不时落些小雨，春日的雨，还是有些凉，落在身上绵绵密密的，很不舒服。
　　一座新坟出现在江氏族陵中，泥上带着雨水的湿气，很新......
　　入葬时来的人很少，只有江家的兄妹，拜祭后二人就要离开。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面红耳赤，身子不停地抖动。
　　江离将手中的斗篷披在他身上，打了个结，“好好穿着吧，手都是冰的。”她嗔怪一声。
　　他笑了笑，很恬淡，“不过偶感风寒，不碍事。这个地方，我想，我暂时不会再来了。”他站定，转过身，看着这一山的翠柏，看着这大大小小的坟茔，“再来之日，应该是向长兄复命了。”
　　“其实你不必担心我。”他拉着她的衣袖慢慢下着台阶，“大哥刚走的时候，我看着你，很害怕。后来你很担心我。你和我不一样。我怕你活不下去，你怕我活着只剩报仇。”他笑出了声，“你希望我能娶妻生子，一生圆满。其实娶不娶妻，生不生子我都无所谓，只要我能活得快活。就像大哥，即便一辈子殚精竭虑、孑然一身，他也不后悔，是不是？”他轻声劝慰着。
　　“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赵逸轩一愣，江离有道：“你每次临走前都会长篇大论，絮絮叨叨地说一长串话。”
　　“这世上若说最了解我的，只有你了。”他走得有些喘，停了停脚步，“我们不能被动挨打了。既然他的身份已经浮出书面，我们就按着他打，让他不要有还手之力。这样我们才是安全的。宁家、安家、谢家，都是安全的。”
　　“那你准备去哪？梁国？”
　　“瞒不过你。”
　　“什么时候走？”
　　“清明后吧。许久都不曾给祖父和大哥扫墓了，往年是不在，今年回来了，没道理不去。”他笑了笑，“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回去看看蓁蓁，以免日后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舅舅。”

　　赵逸轩舍弃了马车，也舍弃了水路，一路骑着马疾驰往北境而去。他一路跑的很快，仿佛要将胸腔里的郁气都跑出来。
　　将近半个月他就抵达了谢家军的军营。
　　已经六年了，他牵着马站在门口，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有些感慨，愣愣出神。
　　“想什么呢？”谢景拍着他的肩膀，“在里面等你许久都不见你进来。”
　　他回了神，思绪也灵活起来，“大舅兄远道而来，你不出门迎接，还能坐得稳如泰山。”
　　“一张嘴还是不饶人啊。”他感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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