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散落的意识缓慢重聚，姬如轾幽幽转醒，眼皮沉重，尚不能完全睁开双目。迷蒙视野中泛着大片阴冷的幽蓝色荧光，身下地面的寒凉不断渗入他此刻动弹不得的身躯。

　　他又回到了那间青玉石室。但不知这里究竟是幻境还是现实。

　　回声将室内任何响动都放得很大，哪怕是极细微的呼吸声，也好似轻风一般盘桓于四壁间。

　　孤寂重新生出了倦意，牵引着一个久远的梦境，渐渐落向半醒之人。

　　姬如轾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婴儿，在襁褓中笨拙地挪动身体。耳边响起猫叫般微弱的哭声，他听了很久觉得烦，抽出手想要制止，但这一下用尽了力气，他的手只能轻轻地放在了身旁另一个襁褓之上。

　　那紧挨着他的小婴儿却不哭了，像是受到很大的安慰，不再害怕，恬然睡去。

　　姬如轾心底生出异样，他操纵婴儿的小手，抚着身边的孩子，竟也感到很安心。

　　那时的石室还没有贴上青玉砖，灰褐色的岩石上壁画连绵。长大了些的两个孩子喜欢到处乱爬，一个踩着另一个的背，爬到墙上去戳蛇图腾的眼睛。

　　姬如轾是被踩着的，他听见自己背上的孩子在笑，便也十分开心。

　　他们几乎将壁画全部都描摹了一遍，目光随着那经年的刻痕移至尽头时，石门轰然开启，刺目的白光直直射入。

　　强烈的不详感在这一瞬炸开，姬如轾下意识地去护那个孩子，挡在了她的身前。

　　光线利刃般将他刺得千疮百孔，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他猛地一颤，刹那间如坠冰窟。

　　“如轾。”

　　他转身，看到姬如轩对他粲然一笑，便在光芒中灰飞烟灭……

　　是梦而已，不过是梦……

　　姬如轾清楚地知道，可还是压抑不住心痛至极。

　　他翻身仰躺，喘声粗重，若不是诅咒发作已过，大抵还会吐出血来。

　　“你醒了？”弗谖背靠玉壁，瘫软地坐在墙角，眼帘半垂，青眸暗然，看上去也十分疲惫。

　　“这是什么地方？”

　　弗谖并不意外他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蓄足精力答道：“封魔之地，曾经关押过妖类殇痕宿主，也就是尸狼首领的地方。这里一直用于禁锢诅咒，后来出了一次意外，被永久封禁了。”

　　“……意外？”

　　“巫族第一次尝试融合人魂接纳诅咒，当时那对孪生兄妹是族长的孩子，天生灵力，被认为是绝佳的宿体。试验成功后，便一直被关在封魔之地。”弗谖道，“但是没过几天，两个孩子因触发禁咒，意外夭折，灵魂均被殇痕吞噬……”

　　“后来，这里弃用。族长怨气缠身，病重不治，临终前，命人以刻有悼文的冥光青玉镇压封魔之地。”

　　弗谖接着说：“我被摩苏里救下，重回巫族遗址时，这里已是唯一保存完好的地方。我将它带到泸湖，安置于水下。算是留一点母族的念想。当然，也是为了方便囚禁你。”

　　姬如轾沉声道：“我和如轩，难道是那对兄妹的转世？”

　　弗谖摇头：“不是。被殇痕吞了的灵魂，永远无法再转世。非要说关联，便是他们已经成为诅咒的一部分，可能会影响到你。你在某些情况下也能够感受到这些灵体碎片承载的记忆，仅此而已。”

　　姬如轾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角一扬，牵出一丝苦笑：“算我倒霉，摊上这事。”

　　他慢慢支起上身，盯着弗谖，尽管已经清楚答案，还是问道：“我死了，姬如轩也活不了，是吗？”

　　“……”弗谖默然。

　　姬如轾看得出她极度虚弱，忽然冷笑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你确定你杀得了吗？”

　　弗谖抬眸，目光同样阴冷：“你难道以为我下不去手？”

　　“哈哈哈。”姬如轾反而觉得好笑，“我还没自作多情到那种地步。”

　　“……”

　　“如果奋力反抗，我估计你也没有把握能够得手。如果我甚至自愿献祭诅咒，情况只会更糟。”

　　弗谖还是沉默，姬如轾心念电转，将她心中所想猜出一二。

　　“你不会真的傻到给我可乘之机……你究竟还握着什么把柄，是我不知道的？”

　　弗谖闭上眼，叹了叹。她知道这过于残忍，可既然选择了坦白，就只能和盘托出。

　　“你还记得……死去的张山，和那个消失的柏村吗？”

　　*

　　夜幕降临许久，阴云蔽月，天地昏暗。如轩忍着蚊虫叮咬，缩在山坡后面的草丛中歇脚，怀中公鸡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周阳商道就在背后不远处，入夜后也不断有人马经过，她害怕引人注意，不敢过去，只能躲在一旁，顺着道路往南。反正苏耐所说的那只商队明早也是要出境的，她现在无法联系苏耐，就先沿这个方向，能走多少是多少，找借口独自一人出北荒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如轩吃着点心，不舍得喝太多水，口干舌燥，噎得不行。

　　她强迫自己冷静，不去胡思乱想，毕竟想再多也没有用。就算担心姬如轾，可又什么时候能护得了他呢？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少顷，大风呼啸，云层中电光闪现，沉闷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出门忘看黄历，正巧撞上霉神 。如轩心中懊恼：周阳道驿站在几里之外，这里没有避雨的地方，得做好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了，但愿身子受得住，可别生病。

　　大道上突然多出不少人，喊声嘈杂。如轩警惕起来，换了个更隐蔽的地方，将茂密的草丛扒开一点，偷偷张望。

　　四五辆马车停在那边，地上有几个翻倒的货箱，似乎是两队人马撞了车，现在正闹得不可开交。

　　两边都佩戴刀剑，照这架势，没准要打起来。

　　如轩听多了姬如轾的讲述，现在见到如此情形只觉头皮发麻，当即不再偷看下去，把身子压得更低，匆匆向前想逃离这是非之地。

　　没等她跑出几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

　　如轩吓得两腿一软，跌坐在地。这一倒下就再没敢爬起来。

　　只见前面三丈远的地方，居然凭空出现了百十来人！看打扮，正是姬如轾口中描述的山匪！

　　如轩惊得魂不守舍，藏在草丛里大气都不敢喘。身后树林里也传来不小的动静，这些山匪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这里！

　　大道上人仰马翻，惨叫不绝，匪徒已如虎狼扑去，大肆屠杀起来。

　　原来那争执的一方竟然是山匪假扮的，加上支援，摧枯拉朽一般，顷刻间便将另一只商队尽数残杀。

　　如轩额上冷汗直冒，气息大乱，两手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出声。

　　她得尽快离开，绝对不能被发现！

　　匪徒随意清理了尸体，开始分赃，此时他们似乎放松下来，注意力转移到了货物与钱财之上。

　　如轩哆嗦着在心中默念了五个数，数到一，陡然发力撑起了身子。路前方草木稀疏，继续向前太容易暴露，她只好匍匐着远离商道，朝黑暗笼罩的深林逃去。

　　山匪的哄笑声像挥之不去的魔音在耳边回荡。如轩疯狂奔跑，鼻翼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努力压抑着自己不敢真哭。

　　山林近在眼前，明明只差几步就可以暂时脱离危险，谁知就在这时，商道上那些山匪竟鬼使神差地朝着她逃跑的方向冲了过来！

　　如轩一个趔趄，脚踝处剧痛袭来，同时好像出现了幻觉，听到四面八方都是追来的声音。

　　她仍不放弃，紧咬牙关，一瘸一拐地往前挪。

　　然而已是徒劳。

　　舒尔一道闪电将林中景象映得大亮，她看到无数人影瞬间浮现，宛如面前打开了一扇地狱之门，将恶鬼放入人间。

　　如轩失力倒下，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一切喧嚣淹没于惊雷巨声之中，世界都仿佛被震得剧烈颤动。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砸落身上的冰冷很快将绝望之人死死包围，如同鬼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持刀匪徒□□着从周围逼近，这一刻她生出自尽的欲望来。她知道落入这帮人手中会发生什么。

　　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任何可以减轻恐惧的回忆都被调动。快乐的，悲伤的，轻松的，艰难的……好像都能给予一份宽慰。

　　如轩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看不见前路的时候，总是放眼过去找寻方向。

　　她也终于肯定，自己尽力所铭记的那些人和事，真的是自己这辈子所拥有的最大的财富。

　　如果死了，这些也将不复存在。故去的亲人，如今的挂念，岂能轻易抛弃和斩断。

　　某个家伙还等着她回去开家门。

　　有个人曾对她说，记得要勇敢。

　　“我会的。”

　　彻骨的寒凉不可遏制地侵袭入体，如轩却用这副快要冰冻的身躯站了起来。

　　这大概是她生平最勇敢的一次，可惜了，只让这些禽兽不如的人看见。

　　大雨冲刷下，黑暗里却亮起诡异的火光，从那群山匪中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她踽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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