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釜底抽薪
"其实父亲最初并不同意。"沈昭珏忽然补了一句,语气多了几分无奈,
"今绥,你该知道我父亲——他最顾虑的从不是裴观野的诚意,而是陛下萧瑾。"
谢桉一怔,随即了然。大夏皇帝萧瑾,才是横在镇北军面前的最大阻碍。
"陛下早就盯上了镇北军。"沈昭珏的声音冷了几分,
"上次燕州一战,我私下援助,后期父亲也派了三千骑兵,这违背了和废帝萧珩的约定,他便多有防备。
这次为了逼镇北军就范,竟暗中控制了所有将领的家眷——不止沈家,北境各营将领的亲眷都被软禁在京中宫苑。
即便父亲早有防备,暗中加强了各家家眷的护卫,可陛下毕竟掌控着京都的人脉与权力,百密终有一疏,各家亲眷还是落入了对方手中。”
沈昭珏指节捏得发白,声音里压着铁锈般的涩意:"陛下以满门家眷相胁,父亲……不得不从。"
他喉结滚动,眼底烧着灼灼的火光:"但镇北军只妥协按兵不动,两不相帮。为表‘诚意’,我被父亲亲手锁进卧房,由陛下的人日夜看守。"
谢桉眸光微动,已然明了萧瑾最终让步的缘由。
纵使萧瑾认定镇北军即便来了也不会倾力相助,却无人敢真动那些家眷分毫——镇北军雄踞北境,根基深厚,声望如日中天。
若家眷有损,便是彻底斩断最后一丝顾忌。届时十万铁骑含怒反扑,再与燕州内外呼应,纵是萧瑾手握十五万大军,也难逃腹背受敌、根基动摇之危。
"好在裴观野早有安排。"沈昭珏的语气缓和了些,
"他趁着陛下专心攻打燕州、京都防卫松懈之际,暗中动用京中势力,不久前已将所有被软禁的家眷安全转移出来。"
正是家眷脱险的消息,让沈大将军彻底没了顾忌。而裴观野随后送来的书信,字字诛心:
今日陛下能用家眷威胁镇北军,明日便能以此胁迫诸位做更多不愿为之事。
为虚假荣光沦为帝王走狗,还配得上'镇北军'三字吗?诸位究竟是为陛下效命,还是为北境万千百姓守土?
"加上我在旁反复劝说,陈说利弊。"沈昭珏看向谢桉,眼神多了几分真切,
"父亲本就动摇,被说动后,当即下定决心,让我先行,带着五万'雪狼骑'赶来驰援。"
真相如画卷般在眼前徐徐展开。这场看似猝不及防的援军,背后是裴观野深谋远虑的布局、以国运为注的豪赌,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担当。
而这一切的初衷,谢桉再清楚不过——都是为了他。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裴观野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桉注视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
谢桉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回裴观野苍白的脸庞。
那人此刻毫无声息地躺着,可谢桉心中清楚,为了这场驰援,为了守住燕州,裴观野究竟付出了多少旁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涌,久久未散。
就在这时,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两人同时转头看去。
裴观野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似乎极为艰难地,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
沈昭珏脸上的表情一僵,下意识地往前站了半步。
谢桉却绕过他,快步走到榻边,俯下身,轻声唤道:“叙之?”
裴观野的眉头紧紧蹙着,在与巨大的痛苦和虚弱抗争。他嘴唇干裂翕动,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谢桉将耳朵凑近了些,才勉强听清。
“……今……绥……”
他在叫他的字。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在沉沦于无边黑暗与痛苦之际,他念出的,是这两个字。
谢桉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感激、愧疚和某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厘清的情感汹涌而来。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裴观野露在薄被外、同样缠着绷带的手腕,低声道:“我在。邺都……守住了。”
裴观野似乎听到了,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但终究没能彻底醒来,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只是呼吸比之前更为平稳。
谢桉轻轻放下他的手腕,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直起身。
一转身,便对上沈昭珏那双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有担忧,有松了口气,但更多的是一种清晰的、属于情敌的失落和黯然。
他看到了谢桉对裴观野那自然而然的关切,听到了那声低柔的“我在”,这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清楚地认识到某种界限。
谢桉看着沈昭珏瞬间低落下去的神情,心中微涩。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走吧,”最终,他只能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将纷乱的心绪压下,“去议事厅。堆积的事情,总要一件件解决。”
沈昭珏闷闷地“嗯”了一声,跟在谢桉身后,像一只淋透了冷雨、羽翅耷拉的雏鹰,临走前,目光复杂地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人。
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一个清冷卓绝,心事重重;一个挺拔英武,难掩失落。
而在他们身后,是依旧在沉睡、却已然用行动深刻改变了局势、也是搅动了身边人心湖的第三个人。
邺都之围虽解,但王朝的纷争、未来的路途,以及这三人之间更为微妙复杂的关系,都如同窗外尚未散尽的硝烟,弥漫在初生的阳光里。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而忙碌。
幸存的燕州官员、将领与沈昭珏带来的镇北军将领济济一堂,虽面带疲惫,却都强打着精神。战事虽暂告段落,但千头万绪,亟待梳理。
谢桉端坐主位,墨色常服外随意罩了件轻甲,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却锐利如常,有条不紊地听取着各项汇报。
“……初步清点,我军阵亡将士逾三万,重伤者近万,轻伤不计。城内百姓伤亡及流离失所者,尚在统计。”兼兵曹参军赵肃的声音沉重。
“粮草储备,因之前围城消耗及部分被焚,仅余两月之需。药材更是紧缺。”兼户曹参军陈擎补充道,眉头紧锁。
“城墙破损严重,尤其是南门缺口,需立即征调民夫抢修,以防夏军卷土重来。”兼工曹参军杜韬指着简陋的城防图,忧心忡忡。
一条条不容乐观的消息报上来,厅内气氛愈发压抑。胜利的喜悦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冲淡。
沈昭珏坐在谢桉下首,听着这些,忍不住开口道:
“缴获的夏军粮草器械,可暂解燃眉之急。我镇北军也可分出一部分军医和药材。至于修缮城墙……”
他看向谢桉,“我可留下部分工匠协助。”
“多谢沈少帅。”谢桉微微颔首,语气诚恳,随即目光扫过众人,
“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救治伤员,恢复秩序。各部按既定章程,优先处理。阵亡将士抚恤、安顿流民之事,即刻着手去办。”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众人领命,各自忙碌起来。
厅内暂留谢桉、沈昭珏及几名核心将军,气氛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萧瑾虽败,主力仍在,退守南境后必心有不甘。”谢桉指尖轻叩案几,目光穿透厅内的沉闷,望向远方,
“接下来,他要么加固防线固守待变,要么向朝廷求援,亦或联络其他藩王合纵抗衡。”
老将军杜韬眉头深锁,斟酌着开口:
“主上,经此一役,燕州虽侥幸得存,却已元气大伤。眼下局势……是否该考虑暂缓与夏廷的兵戈,或与夏帝议和,先抓紧时机休养生息?”
话虽委婉,却将燕州急需喘息的处境和盘托出。
谢桉尚未回应,袁绍武已按捺不住,冷哼一声:
“休战?夏帝心狠手辣,此番吃了大亏,怎会善罢甘休?依我之见,当趁胜追击,联合北境势力直捣其巢穴,绝不能给他喘息之机!”
谢桉转眸看向袁绍武,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袁将军,燕州此刻最缺的便是时间。将士们浴血多日亟待休整,城内百姓流离失所需尽快安抚,破损的城防更是刻不容缓要重建。
此时盲目追击,一旦被萧瑾抓住破绽反击,反会让燕州陷入更险的境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续道:“至于朝廷,萧瑾此番为夺燕州不择手段,早已失了天下人心。但我们亦需步步谨慎,万不可急躁行事,给对方留下攻讦的口实。”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燕州休战的现实刚需,又未放弃长远的主动权,更暗指萧瑾强压异己的行径失道寡助,为后续的外交周旋埋下伏笔。
一旁的沈昭珏颔首附和,语气沉稳:“燕主所言极是。萧瑾虽败,根基未毁,我等切不可因一时胜绩便自大轻敌,稳妥为上。”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步履匆匆闯入,压低声音禀报:“主上,裴将军……醒了。”
谢桉叩击桌面的指尖骤然停住,周身的沉静气息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沈昭珏亦是神色一紧,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谢桉,捕捉着他脸上的细微变化。
谢桉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对众将与沈昭珏沉声道:“你们继续议事,我去去就回。”
话音落,他起身便走,步伐看似平稳如常,步幅却比平日快了几分,泄露了心底的急切。
沈昭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也没跟上去。
他闷闷地坐回椅上,目光落在地图上邺都的标记处,发起了呆,眉宇间的失落难以掩饰。
内室里,裴观野果然醒了。他斜倚在软枕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瓣毫无血色,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已然睁开——
虽蒙着重伤后的虚弱与倦意,眼底却已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清明。
见谢桉进来,他眸光微漾,视线落在谢桉难掩疲惫的脸上,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城……守住了?”
“守住了。”谢桉快步走到榻边,拿起旁侧温着的清水,用洁净棉布蘸了些,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的唇,
“萧瑾溃败南逃,镇北军及时驰援,内外夹击,我们赢了。”
裴观野轻轻颔首,似是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他闭了闭眼缓了缓神,再睁开时,目光掠过谢桉眼底的青黑,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你……一直没合眼?”
“无碍。”谢桉放下水杯,语气平淡,“倒是你,伤势极重,得好好静养。”
裴观野扯了扯嘴角,想露出往日那抹带点痞气的笑,却因牵动伤口,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咳。待气息平复,他目光灼灼地锁住谢桉:“沈家……来了?”
“嗯。”谢桉点头,声音沉了几分,“介游率五万雪狼骑驰援,功不可没。你的努力……多谢。”
裴观野眸光深沉,与他对视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既来了,便不会让你独自支撑。”
这话里的重量,谢桉清晰感知。他沉默片刻,轻声问:“大梁境内……压力不小吧?”
裴观野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与冷厉:“不过是群聒噪的朽木,翻不起大浪。”
话虽轻松,谢桉却从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戾气里,窥见了他背后承受的阻力。“稳住邺都,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应。”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只余下裴观野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会儿,裴观野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探究:“沈家那小子……对你……。”
谢桉正替他调整枕头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语气听不出波澜:
“介游向来重情重义,此番能说动沈大将军出兵,他也出力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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