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逸

　　紫宸宫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芒，十二根盘龙玉/柱撑起的殿宇内，玄宸帝君负手立于星图之前。

　　他身着素白长袍，腰间只系一条淡金色的绦带，漆黑的长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整个人如同一幅水墨画中的留白，清冷而疏离。

　　星图上，代表魔界的区域正泛着不祥的暗红色光芒。

　　玄宸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那片星域，指尖带起一丝金光，却很快被暗红吞噬。他眉头微蹙，转身时，袍角在白玉地面上扫过，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灼华神女到。”

　　殿外仙侍的声音刚落，一袭淡紫罗裙的女子已步入殿中。

　　她行走时如流云过月，裙摆上绣着的混沌纹样仿佛在缓缓流动，与发间那支古朴的木簪相得益彰。

　　玄宸抬手示意仙侍退下，待殿门关闭，才开口道：“魔界的波动越来越明显了。”

　　灼华走至星图前，仰头观察片刻，微笑道：“帝君是在担心魔神回归？”

　　玄宸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着那块随身携带的玉佩，后者一直无声无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三百年了，魔界群龙无首，如今突然出现这股躁动......不得不防。”

　　“他不会回来的。”灼华的声音很轻，却如玉石相击般清晰。

　　玄宸转身，眼中金光流转:：“夫人你如何如此确定？”

　　灼华走到窗前，望着云海下若隐若现的人间烟火：“因为我刚从他家喝完茶回来。”

　　她回头，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他现在正忙着教儿子用木剑刺稻草人呢。他的魔骨已被我的天斩剑劈碎，无法再生出魔骨。至于他的儿子小渊......”

　　神女笑了笑：“我也一并探查了，他的儿子没有魔骨，他现在学着凝气，他凝结的灵力是白色的，这是人间修仙门派所凝结的灵力。”

　　玄宸的表情出现一丝释然，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些。

　　人间修仙门派属正派，只要不是魔派就好。

　　灼华从袖中取出一包用荷叶包裹的东西：“要不要尝尝呢？他夫人做的桂花糕，比瑶池仙厨的手艺也不差。”

　　玄宸没有接。

　　或许神女不知道。转世前的魔神的夫人，可是他们天族的天后，她的手艺，他已经尝过多少年了。

　　玄宸盯着灼华的眼睛：“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魔神之力一旦觉醒，三界平衡将再次被打破。”

　　灼华叹了口气，将桂花糕放在一旁的玉几上：“帝君可知魔界因何存在？”

　　玄宸皱眉：“混沌初开时，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至浊至恶之气凝聚成魔界。这是三岁仙童都知道的常识。”

　　“那至浊至恶之气又从何而来？”华反问，手指轻点，在空中画出一道符印。

　　符印展开，显现出人间百态——

　　农夫在田间劳作，商贩在街边叫卖，书生在灯下苦读，也有乞丐蜷缩在墙角，官吏在暗处收受贿赂。

　　玄宸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这是......”

　　“魔界的存在，源于人的七大恶念。”

　　灼华的声音忽然变得空灵，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回音：“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禁、暴食、色/欲。人间恶念不灭，魔界将永远存在。”

　　影像中，一个富商正在殴打瘦弱的伙计，一缕黑气从他身上升起，穿过云层，落入魔界地域。紧接着是官吏欺压百姓，丈夫酗酒打骂妻儿......每一幕不公与苦难都滋生着黑气，汇入魔界。

　　玄宸的眉头越皱越紧：“所以你认为......”

　　“只要人间太平，百姓向善，魔界自然安宁。”

　　灼华挥手散去影像：“魔神的强大，正是源于人间积累的恶念与怨气。若源头枯竭，纵使魔神回归，也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玄宸走至玉几前，终于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这味道，带了人间烟火气息，确实不错。”

　　玄宸轻声道，因为心情放松，语气也缓和了些：“所以你认为我们该从何处着手？”
　　灼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帝君可还记得三百年前那场大战的起因？”

　　玄宸放下糕点，神色凝重：“魔界趁人间大旱，民不聊生之际，收集怨气壮大自身，妄图攻打天界。”

　　“正是。”灼华点头，“当时人间为何大旱？因为地方官员贪污治河款项，河堤失修；为何民不聊生？因为朝廷赈灾粮被层层克扣，到灾民手中十不存一。恶政滋生民怨，民怨滋养魔气，从而导致这场将起的大祸。”
　　玄宸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如今天下承平，但细处仍有暗流。”
　　灼华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我游历人间时记录的见闻——南郡水患后重建缓慢，西陲边军粮饷拖欠，东海渔税过重......诸此等等，这些看似小事，却都是魔气的温床。”

　　玄宸展开竹简，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这些本该由人间帝王处理......”

　　灼华颌首：“帝君说得不错，这些都是人间帝王该处理的事情，但是，人间帝王仍需要天界指引。”

　　灼华抬头，直视玄宸的眼睛：“帝君可还记得‘天子受命于天’的真正含义？”

　　玄宸合上竹简，长叹一声：“我明白了。你是要我通过影响人间帝王，施行仁政，从根本上削弱魔界力量。”

　　灼华微笑：“帝君圣明。”

　　玄宸却忽然话锋一转：“但那孩子呢？魔神之子继承了两族血脉，若他日后......”

　　“小渊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喜欢追蝴蝶、吃糖糕。”

　　灼华打断他，语气坚定，：“罗睺和瑶光会教导他向善。更重要的是，若他成长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没有怨恨与愤怒催动，血脉中的力量或许永远不会觉醒。”

　　玄宸走到殿门处，望着远处翻腾的云海：“夫人似乎很了解这一家。”

　　灼华的表情柔和下来：“我在他们家喝过三次茶。罗睺泡茶的手艺比当年煮酒论剑时更好了。瑶光种的草药能治百病，却从不收穷人文钱。小渊......”

　　她轻笑出声：“那孩子会把自己的糖糕分给路边的蚂蚁。”

　　玄宸转身，眼中金光渐敛：“听起来......很平
　　玄宸转身，眼中金光渐敛:"听起来...很平凡。”

　　“正是这份平凡，让曾经的魔神甘愿放弃一切。”

　　灼华走到玄宸身旁，与他一同望向云海：“帝君可知罗睺现在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吗？不是毁天灭地的魔功，而是每天黄昏，当他在茶肆门口挂上打烊的牌子，转身看见妻儿向他奔来时，胸口涌起的那股暖意。”

　　玄宸沉默良久，忽然问道：“若魔界势力找到他们一家......”

　　“所以我们需要确保两件事。”

　　灼华竖起两根手指：“一是加强人间治理，减少魔气来源；二是暗中保护那一家，不让他们被卷入纷争。”

　　玄宸点头：“我会派遣二十八星宿轮流巡视那一带，同时......”

　　他犹豫片刻：“也许我该亲自去见见那位人间帝王。”

　　灼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夕阳完全沉入云海，殿内夜明珠自动亮起柔和的光芒。玄宸忽然问道：“夫人，你为何对魔神......对罗睺一家如此关心？”

　　灼华抚摸着发间的木簪，眼神悠远：“因为混沌之初，本无神魔之分。善恶存乎一心，神魔系于一念。我看重的不是某个身份，而是每个灵魂自己的选择。”

　　她看向玄宸：“罗睺选择了爱，这比任何力量都值得守护。”

　　玄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换了个话题：“那桂花糕，还有吗？”

　　灼华笑出声来，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叶包：“瑶光特意多包了些，说帝君若喜欢，她下次再做。”

　　玄宸接过，这次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大口：“确实美味。”他顿了顿，“下次......或许我该亲自去道谢。”

　　灼华挑眉：“以帝君之尊？”

　　“以游方道士的身份。”玄宸嘴角微扬，“你不是常说，体验人间百味，方能参透天道？”

　　两人相视一笑，殿内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灼华走到星图前，手指轻点，魔界区域的暗红色渐渐淡去：“看，当我们讨论仁政时，魔气已经在减弱了。”

　　玄宸也走过来观察：“有趣。看来天界的注意力确实放错了地方。”

　　“治标不如治本。”灼华收起星图，“帝君可曾想过，为何上古时期神魔大战频繁，而近千年来相对平静？”

　　玄宸思索道：“因为人间治理渐上轨道？”

　　“正是。”灼华点头，“大禹治水，周公制礼，文景之治，贞观盛世......每一次人间大治，都是魔界大衰。当今人间君王若能延续仁政，魔界自然不足为虑。”

　　玄宸忽然想起什么：“说到人间君王，他近日是否要举行祭天大典？”

　　灼华眼睛一亮：“三日后，正是良机。”

　　玄宸会意：“我会在祭天时给予启示，引导他关注南郡水患和西陲军饷之事。”

　　“帝君圣明。”灼华微微躬身，随即狡黠一笑，“不过在此之前，帝君真该尝尝瑶光做的荷花酥，我特意带了些......”

　　玄宸无奈摇头：“夫人的袖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人间点心？”

　　“不多不少，刚好能让帝君记住人间的美好。”

　　灼华变戏法似的又取出几个油纸包，一一打开：“这是杏仁茶，这是蜜饯果子，这是......”

　　玄宸看着摆满一玉几的点心，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罢了，今日就破例一回。”

　　他拿起一块荷花酥，忽然正色道，“不过夫人，关于那孩子......我们仍需未雨绸缪。”

　　灼华也收敛了笑意？“我明白。小渊的力量若控制不当，确实危险。我已暗中在那玉坠中藏了混沌封印，可在他情绪激动时稳定血脉。”

　　玄宸赞许地点头：“夫人考虑周到。不过长期来看、他需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

　　“罗睺与瑶光已经开始教导他了。”

　　灼华叹了口气：“只是那孩子还太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流血会让花儿开放。”

　　玄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魔神与天女的血脉，这孩子的潜力难以估量。”

　　“潜力可以引导，未必非要压制。”灼华反驳，“就像江河，疏导比堵截更有效。”

　　玄宸沉吟片刻：“夫人说得对，或许，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灼华好奇地看着他：“帝君的意思是？”

　　“天书院有些适合孩童的修身养性之法，我可命人稍加修改，送与那孩子。”
　　玄宸说着，指尖已凝聚出一缕金光，在空中勾勒出几幅简单的图谱：“比如这‘静心诀’，可助他平复情绪。”

　　灼华认真看着图谱，点头赞许：“简单易懂确实适合小渊，不过......”她犹豫道，“不知道是否会让罗睺觉得不太舒服？”

　　毕竟是人家的孩子。

　　玄宸收起金光：“所以需要你以个人名义相赠，就说是故友给孩子的见面礼。”想了想，又道，“其实知道了也无所谓，他会明白我们的一番苦心的。”

　　灼华会意：“我下次拜访时会带上。”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罗睺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了一辈子的。他只是希望小渊能有个正常的童年。还有就是，他希望自己能保持初心。”

　　玄宸望向窗外的夜空，星辰已开始显现：“每个孩子都该有快乐的童年，哪怕是......特殊的孩子。”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这次却是一种默契的宁静。

　　灼华收拾起剩下的点心，玄宸则重新审视星图，两人各自思索着。

　　忽然，灼华开口：“帝君可还记得，当年的魔神为何选择转世？”

　　玄宸的目光从星图上移开：“因为当时，他知道拥用了自己的骨血。”

　　“不仅如此。”灼华摇头，“是因为他看到了，作为母亲的瑶光，用自己的命护住自己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已经被魔气侵蚀得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认得了。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纯粹的无条件的爱。”

　　玄宸有些意外：“他从未向我提过这段。”

　　“因为他知道帝君不会理解。”灼华轻声道，“在帝君眼中，一定会认为那是魔神的软弱。”

　　玄宸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他看着她，良久才低声道：“或许我以前不懂，但是现在，我懂了。”

　　灼华微笑，看着自己的丈夫挽上自己的手。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灼华意味深长地说，“而有些神明，也需要被抚/慰。”

　　二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玄宸挥手展开一幅更大的星图：“我已命奎木狼率领七宿监视魔界动向，一有异动立即回报。同时，人间各地的土地城隍也会留意异常魔气。”

　　灼华补充：“重点还是那些容易滋生怨气的地方，诸如牢狱、战场、贫民窟之类的，也要留意。”

　　“以及官场。”玄宸冷笑，“贪官污吏制造的怨气，比天灾更甚。”

　　灼华赞同地点头：“所以帝君对人间帝王的引导至关重要。”

　　玄宸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夫人，若按你所言，人间至治则魔界消亡，那天界呢？是否也会......”

　　“帝君多虑了。”灼华轻笑，“天界源于人的向善之心与崇高理想。只要人间仍有对美好与正义的追求，天界自当永存。”

　　玄宸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

　　灼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帝君是否开始担心自己的存在意义了？”

　　玄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呢？混沌主神的存在意义又是什么？”

　　“调和。”

　　灼华抚摸着发间的木簪：“阴阳、神魔、善恶，万物需要平衡，而我的职责就是防止任何一方过度倾斜。”

　　玄宸点头：“难怪夫人如此关注罗睺一家。他们本身就是一种平衡——魔族与仙族，毁灭与创造。”

　　“正是。”灼华微笑，“而他们的孩子，或许会成为一个全新的可能。”

　　玄宸望向星空，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今日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以往只知武力镇压，却忘了釜底抽薪才是上策。”

　　灼华欣慰地说：“帝君能这么想，是三界之福。”

　　玄宸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关于祭天大典的启示，夫人可有具体建议？”

　　灼华从袖中取出一卷细绢：“这是我整理的人间急需处理的要务，按轻重缓急排列，帝君请过目。”

　　玄宸展开细绢，快速浏览：“南郡水利，西陲军饷，东海渔税，北疆马市......夫人厉害，确实切中要害。”

　　他收起细绢：“我会将这些融入启示中。”

　　灼华看了看殿外的天色：“时候不早了，念儿该醒了，我去看看。”

　　“我也去。”玄宸就要跟着神女一块出去。

　　一想到自己那乖巧懂事的儿子，玄宸心都要化了。

　　灼华颇为无奈地看向帝君，提醒道：“帝君给人间帝王的启示录还未写呢，莫要让念儿扰了你的正事。”

　　念儿怕她这个做母亲的，却对做为父亲的玄宸粘乎得紧，几乎天天都要念上好几遍。

　　“那......带他过来。”玄宸让步，但还是想见儿子。

　　“怕我训他？”神女轻笑，“最近念儿勤奋练功，进步神速，灵力控制得相当好了。他本就天资聪慧，一学就会，加之如此懂事，我怎舍得骂他？”

　　神女笑着走了。

　　玄宸走向书案，开始起草给人间帝王的启示文书，笔锋比往日多了几分柔和。

　　殿外，星河璀璨，人间万家灯火如繁星倒映。在这一刻，三界的平衡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支点。

　　而在云海之下的某个小镇上，昔日的魔神正抱着熟睡的儿子进屋，昔日的天后跟在身后，手里拿着孩子“练剑”用的稻草人。

　　平凡的一天又将结束，而这样的日子，或许就是三界最大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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