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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脉
夏季过去,雨水就渐渐少了。
沙棠跃下山巅,踩着半坡的竹叶,落到地上,连尘埃也不曾激起,身后的竹叶在风过后才想起自己该摇晃。
几缕雪白的碎发缓缓垂到额前,蝶妖收起翅膀,又带起一阵轻风,让飘舞着的白发往另一个方向生硬转弯。她的发极轻,细如蛛丝,常人感觉不出风动时,亦能看见长发轻轻飘舞。
西北的夏季偏短,秋季干燥多风,还有从时空裂缝吐出来的沙尘暴。她已经熟练掌握了这片地区空间裂缝出现前的波频变动,一旦察觉到哪有裂缝即将打开,她就会催动精神力反向调频,让空间恢复稳定,关上裂缝。
沙棠敏锐地捕捉到一点黑色。
“姐姐!”她眼睛一亮,柔和的声线都拔高了音调。
懒散的黑翼蝶妖看见她,随意挥挥手,慵懒道:“下班了?”
沙棠飞到她身边,笑道:“今年的裂缝少,我都补上了。”
“要出去逛逛吗?”沙棠轻声问。
“……不了。”
沙棠正要开口,黑翼蝶妖就闪身离开了。白底金绿纹的蝶翼稍稍垂下,她眨了眨眼,慢慢收起笑容。她轻轻叹气一声,兀自出神。
风一吹,这个一如既往的秋季快要过去了。
第一场雪落下时,望青人仰头看看天,同亲朋好友低声交谈着,口中白雾不断,那些闲言碎语也朦胧在了白雾中。
她们聊一会,回到温暖的房屋中,就着点心茶水烤烤火,看小孩玩闹。稚嫩的嬉笑响在耳边,惬意不已。
大人们渐渐睡去,谁料孩子争夺同一个玩具抢出火气,竟然哇哇大哭起来。
她们连忙爬起,拍拍孩子的后背,一人哄一个,好不容易才让幼童开颜,和好如初。
女妖小声同姐姐抱怨道:“这可真难哄!”
姐姐就说:“别笑话别人,你小时候也不是什么省心孩子。”
女妖不服气道:“我长大了!”
“长大了也不省心。”姐姐戳戳她的额头,故意逗她。
在炉火旁玩耍的小孩忽然惊奇地发现,娘亲气哭了。她指着娘亲笑:“娘也哭,还说我呢!羞!”
……
“惺惺作态!”侍从骂道。
太子一笑:“王妹年幼,从未受过如此流离之苦,心中难免惊惧,一时忧病,怪不得她。只是母王近来日夜操劳,她事事缠着母王,未免太不懂事了。”
她叹了口气,眼中却不见不悦讽刺,只有深深的担忧。
侍从低下头,不去看她。太子说:“靖王既是身体不好,我做姐姐的,也该帮她寻个名医专心照看。”
侍从嘴角勾起,出声道:“是。”
名医很快找到了,白发白眉仙风道骨,好生慈眉善目。靖王本想拒绝,被侍从急忙拦住了:“殿下不让医官请脉,莫不是心虚吗?”
靖王脸色变幻:“可我……”
侍从就说:“太子不会拆穿的。”
果不其然,名医看过靖王的病情,只说:“城中动荡,靖王这是受了惊吓,须安神静养。”
她确实是有病的。靖王提着的心就放下了。
但既然是静养,就不能让闲杂人等打扰了。戈鸿王自然不算闲杂人等,可她有很多事要忙,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不再来了。
靖王气得又要摔东西,侍从劝她:“殿下忍一忍,叫王上知道就不好了。”
她委婉地暗示她,这不是你的领域。
靖王生了好一会闷气,她犹豫着问:“我这样,当真能……”
侍从安抚道:“这是自然,殿下不必忧心。”
对于靖王来说,她是幼子,天真可爱孺慕母亲就是她的优势。
王位继承,自然是立长立贤。按理说,太子是长子,她既然当了太子,王位的后继者就没有悬念了。可戈鸿自有国情在此,身为母亲的戈鸿王起了一个好头,她能从太子姐姐手里抢了王位,她的孩子想效仿祖制也是顺理成章的。
即使靖王没有那个想法,她身边的投机者也会推着她走向那条路。就连太子本人也会怀疑,她当真能坐稳这个位置吗?
当年的兰叶太子也是且贤且长,还不是被妹妹拉下马了?
现在,妹妹坐在王位上,看着她的一双女儿。次子长得那么像自己,处境也那么像当年的自己,如果靖王再敢争敢抢一点,她会不会生出此子类我的心思呢?
……这都不好说啊。
无数人看向靖王,她们想:这个孩子,叫无双。
那就有意思了。
争,怎么不争,储君动荡不过是一国命脉受损,我失去的可是大好前程啊!
侍从拿出各种话术循循善诱,靖王小声说:“可是,我听说,自古王位之争,得靠真刀真枪。”
侍从说:“那是最后关头的功夫,如今还用不上。”
靖王若有所思。
……
她又梦到了那片芦苇池塘。
这一回,郑兰叶清晰地看见周围是没有宫墙的,这就是一片野地。
天高水清,芦苇悠悠,清风徐徐,天与地与水,唯她一人。
她试着往芦苇外走,想去看看远处的树林,却一次次走回芦苇池。
那些被风吹弯,斜斜倒去的芦苇抚着水面,白絮没入水面,在水中漂荡,在她梦里奇异得相交勾连,在水底密密缝成了一艘小船,要载她去苇池之外。
既然是要送她出去,为何不让她走陆路离开呢?
郑兰叶想着,再次踏入了水塘中。
又一次地,她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
旧臣扶起她,洗漱更衣,披甲佩剑,再临战场。苍栾王被中军团团围住,士兵在前方厮杀,她望着上夏城的城墙,忽然说:“你后悔吗?”
旧臣一愣,她说:“臣随王上,不悔。”
苍栾王不说话了,她看向出城迎敌的戈鸿王,愣怔道:“来了啊。”
“围城已有半月,上夏城弹尽粮绝,戈鸿王只能亲征鼓舞士气。”旧臣说。
“竟然到这个时候了……”郑兰叶喃喃。她忽然拔高音量,坚决道:“取我槊来!”
旧臣看着她,忽地心生不安:“王上……?”
“这场仗,打得够久了,该结束了。”她说。
两支军队纠缠在一起,杀得血流成河,又不约而同地在午时休战。战鼓再次敲响时,已经厌倦了对战的苍栾士兵惊奇地发现,她们的王上居然在阵前,披甲持槊,御驾亲征。
她们心中升起一股激烈的勇气,或许对她们来说,再没有比这更激励人心的事情了。
郑兰叶亲自在阵前厮杀,苍栾军的攻势格外猛,戈鸿军节节败退。郑长秋见状,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再出城时也不再立于华盖之下,而是同样亲自披甲上阵。
两支前军碰在一起,郑长秋时隔多年,再次与姐姐短兵相接。略交手几回合,她就惊且怒,不可置信。
她不是病了吗!不是时日无多了吗!她明明已经在战马上厮杀过许久了,为什么在对上自己时,她还有这样的力量和反应!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凭什么!?
郑长秋怒不可遏,疯狂地想寻找她攻势中的破绽却始终无法突破,仿佛被困在密不透风的网中。
“……郑长秋,你后悔吗?”她问。
郑长秋瞪红了眼,奋力掀开马槊,又被对方轻松制住。郑兰叶明明有那么多机会杀她,却一次次地犹豫了。
“不悔!我悔什么!本王赢了!”她嘶吼着。
“郑兰叶你别傻了。”戈鸿王冷笑一声,“哪有什么来世不复生帝王家,那都是败者挽尊!要是你赢了,你当了这个王,富有四海位高权重生杀予夺随心所欲!那时候你还会说这句话吗!?你只会哭着求着来生亦如此!”
刀兵铿锵,金属鸣音不断,战场人声鼎沸,这种撕心裂肺的话语在其中不值一提。
“蠢货!愚不可及!你我厮杀十八载,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我们之间有转圜余地吗?!”
刀兵相接的刹那,刺耳的金属声吵得人耳朵生疼,眼中也只剩凄惨的白光。
郑长秋恨,恨得心头滴血,她有太多可恨的事情。
她也是摄政王母亲抱在膝头宠爱过的孩子,亲眼见着那一封封奏折墨书朱批,王国便为之风云变幻,大权在握,万人之上!她也是太子姐姐的王妹,晚出生几年,就注定无缘那支朱红的笔,一辈子只能当个闲散宗室!
她拼尽全力,几次三番置之死地而后生才夺得的位置,郑兰叶上来就问她悔不悔……她不悔,她恨!恨母亲,恨姐姐,恨不投靠她的大臣,恨每一个指责她不孝不悌的人。
务农兴学,慎罚薄敛,摧折豪右,广土斥境……如是兢兢业业三十年,她又准备剑指天下,为此夙夜兴寐。而这些,兰叶太子都看不见,她只抓着那点稀薄到可怜的情谊,反复问她:你悔吗?
——她恨啊!
面对那双相似的眼睛,郑兰叶不再言语,握着马槊的手忽然发力,郑长秋的兵器被打落,那长而利兵刃就捅进了她的心口。
女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双手扒着马槊往外拔,从那处空洞感受到了源源不断温热的血。
她仓皇地转着眼,四处搜寻,搜寻一个除郑兰叶以外的胜者。
郑长秋情愿她的结局是自己扯着头发,把脑袋从脖子上拔下来,送到望青国主手上,作了她国库的藏品。
戈鸿之君眼神忪怔,在众人眼中,她只是立刻夺过身侧一名亲兵的佩剑,横剑自刎。
宫城血,朱墙恶,四十八年恨,死生不由。
大纛旗倒下,兵败城破。
……
她带着纯粹的仇恨与不甘死去。关于她的生命,那些更鲜活可爱的东西,在这个世上就无人再知晓了。
苍栾王带着军队进城,上夏城中早就乱了套。
戈鸿王身死,靖王出乎意料地骤然发难,青云太子也不甘示弱地召了府兵,双方同归于尽。
没人会去细问这其中的细节,说过什么话,爱或恨各有几分,在那一刀后彻底两断。这个故事没有任何出挑的地方,从头到尾都是一笔烂账。
郑兰叶看着跪了一地的官员,从中看见不少熟面孔,她们都老了。而陌生面孔都很年轻,她们看向这位传闻中的摄政王时,眼神紧张恐慌,又难掩好奇。她们来得太晚,只赶上看这场闹剧单薄的结局。
接下来,无论是与望青彻底反目,双方再打一架论胜负,还是拱手让出最后一座城,都取决于昔日的兰叶太子。
跪在地上的老臣看向她,还想打打感情牌,聊聊当年老摄政王在时的日子,先痛心疾首,再痛改前非……一切都好说。可正当她要开口,苍栾王忽然倒了下去。
她张了张嘴,含糊不清地说了生命,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被一口鲜血淹没。
血丝牵连在唇间,她气喘吁吁,丝线就断开了。
黑暗飘飘荡荡,柔软地朝郑兰叶贴来。
那片芦苇塘又浮现眼前,她恍惚地意识到什么,因此,她不问了。
燃烧奔腾着的火焰从她身体里熄灭,化作一汪明镜似的湖泊。她似乎是还有事没做的,这世间似乎是还有外传续作的,可她没有任何力气去施行,去阅读,那片芦苇荡仿佛伸出双手拥抱她,传来莫大的吸引力。
旧臣双目含泪地抱起她,悔恨痛惜地说话,眼泪一颗颗砸在她脸上,郑兰叶听不清了。
她只恍惚记起,旧臣名为束芳,是母亲留给她的辅政大臣,大她二十多岁,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另一个母亲。
……还有呢?
她努力想要去回忆其他人,那些随她出征离开苍栾的旧臣子。
她无法再思考了,完完全全地落入那片芦苇荡中,冰冷的湖水包裹着她,渐渐温暖起来,水面昏暗地透着光……
咕噜,咕噜……
一声啼哭响在耳际。
女妖睁开眼,她半身浸在池水中,坐在芦苇舟中。它飘在湖泊上,载着她远行。
湖泊无边无际,天也无边无际,水波荡开,目之所及命与心皆白。
她终于看见了芦苇荡之外的风景。
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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