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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长眠于此
纪时泽坐在急诊留观区冰凉的塑料椅上,手里捏着刚打印出来的CT报告单。
纸页被他捻得发软,隔着一条走廊,纪书漾躺在移动病床上,护士正在给他扎留置针。
他侧着脸,嘴唇抿得很紧。
“哥,”纪书漾的声音有点哑,目光穿过人群缝隙找到他,“没事吧?医生怎么说?是不是最近熬夜赶案子,低血糖?”
纪时泽没回答,只是站起身走过去。
鞋踩在光洁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他停在病床边,目光落在弟弟因为反复呕吐而显得苍白的脸上,然后才看向护士:“麻烦轻点,他怕疼。”
“纪医生,您放心。”护士认识他,动作更轻了些。
留置针顺利推入,纪书漾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对着纪时泽扯出一个安抚的笑:“真没事,就是早上起来突然天旋地转,吐得厉害,估计是昨天那顿火锅太辣了……”
“不是火锅。”纪时泽打断他,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弦。
他把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报告单递过去,指尖冰凉,“书漾,你看这里。”
纪书漾的目光落在CT影像上那片突兀的、蚕食着正常脑组织的灰白色阴影上。
走廊的喧嚣,推车滚轮声、护士站的呼叫铃、家属焦灼的询问,都瞬间被拉远,隔在另一个世界。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呕吐时还要惨白。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抬头看纪时泽,那双总是亮得灼人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雾。
纪时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作为神经外科医生,他看过太多这样的片子,解析过太多绝望。
可当那片阴影落在纪书漾的颅骨内时,所有的冷静、所有的专业术语都变成了沉重的铅块,堵在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干涩的三个字:“胶质瘤。”
纪书漾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死死盯着那片阴影。
几秒钟死寂的沉默后,他猛地抬手,狠狠抓住纪时泽的白大褂前襟,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你看清楚了?!纪时泽!你看清楚!是不是弄错了?啊?!”
声音突然拔高,在安静的留观区显得格外刺耳。
纪时泽没有挣脱,任由他抓着,白大褂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他能感受到纪书漾身体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战栗。
他反手,用力握住了弟弟冰凉的手腕,声音沉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位置很深。在颞叶内侧,靠近基底节区。”
他顿了顿,“需要尽快手术。”
“手术?”纪书漾像是被烫到一样甩开他的手,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愤怒,“成功率多少?哥!你告诉我!你他妈告诉我!”
纪时泽迎着他的目光,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作为医生,他必须给出客观数据。
作为纪书漾的哥哥,作为他唯一的爱人,这个数字说出来就是凌迟:“三级手术。”
他避开那个直接的数字,“虽然位置凶险,但…不是没有机会。”
“机会?”纪书漾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短促地嗤笑一声,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
他猛地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头,血瞬间冒了出来,在苍白的手背上刺目惊心:“纪时泽!我是律师没错!我不是文盲!三级胶质瘤靠近基底节的手术成功率是什么概念?百分之三十?还是他妈更低的百分之二十?你要拿我的命去赌你那点可怜的‘机会’?!”
“书漾!”纪时泽一把按住他还在流血的手,声音陡然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别动!”
他迅速扯过旁边治疗盘里的棉签压住出血点,动作快而稳,但按压的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语调,如同在手术前给病人家属做最后的病情交代,剖析着冰冷残酷的现实:“保守治疗,生存期平均十到十四个月。手术切除联合放化疗,五年生存率……可以提高到百分之十五左右。我们赌那百分之十五。”
他看着纪书漾瞬间灰败下去的脸,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但还是咬着牙,“必须赌。崽崽,我们没得选。”
纪书漾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倒回枕头上,手背上被纪时泽按住的棉签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他闭上眼,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嘶哑得不成调的话:“……哥,我怕。”
那两个字狠狠扎进纪时泽的心里。
他所有强撑的冷静外壳在这一刻片片剥落。
他俯下身,几乎是半跪在病床边,用尽全力把纪书漾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汗湿的掌心,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额头抵着弟弟冰冷汗湿的额头,感受着他细微的、绝望的颤抖。
“不怕,”纪时泽的声音贴着纪书漾的皮肤传来,低沉、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承诺,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哥在。哥陪着你。我们一起…闯过去。”
他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控制地砸在纪书漾的手背上,和那抹刺目的血红混在一起,灼热得烫人。
“哗啦——”玻璃水杯在纪时泽脚边炸开,碎片和温水溅了一地。
纪书漾半靠在病床上,胸口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因为暴怒而浮起病态的红晕,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瞪着纪时泽。
“拿走!我说了不吃!”他嘶吼着,声音破碎而尖锐,抬手就要去掀旁边小桌上那碗刚配好的营养糊,“一股子怪味!吃了就想吐!你非要看着我吐出来才甘心是不是?!”
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埋在他手臂上的PICC置管,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动作僵在半空。
纪时泽站在一地狼藉前,脸上没什么表情。
心痛。
他蹲下身,沉默地、一片一片地捡拾着地上的玻璃碎片。
他的衣服下摆被水渍浸湿了一片,贴在腿上。
“捡什么捡!”纪书漾看着他逆来顺受的样子,一股更深的邪火直冲头顶,混杂着无处宣泄的剧痛和绝望,“你聋了吗?我说我不吃!你除了会逼我吃这些猪食,还会干什么?你不是神外一把手吗?啊?你倒是切啊!切了它啊!”
他失控地用手指狠狠戳着自己太阳穴的位置,那里埋着那个正在疯狂生长、吞噬他一切的恶魔。
纪时泽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捏着一块锋利的碎片,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那个蹲着的姿势。
病房里只剩下纪书漾粗重的喘息声和碎片被捡起时细微的碰撞声。
不知过了多久,纪书漾的力气仿佛被刚才的爆发彻底抽空。
他颓然地倒回枕头里,胸口起伏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剧烈的头痛再次如潮水般涌上,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呻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纪时泽终于站了起来。
他把手里最后几片碎玻璃轻轻丢进垃圾桶,走到病床边。
他没有看纪书漾,只是拿起那碗被嫌弃的营养糊,走到角落的微波炉前,重新加热。
微波炉运转的嗡嗡声填满了沉默的空间。
他端着再次温热的碗回来,用小勺舀起一点,递到纪书漾紧闭的唇边,动作固执得近乎笨拙。
“张嘴。”
纪书漾猛地睁开眼,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混合着愤怒和剧痛,汹涌地滚落。
他看着纪时泽,看着他那双布满红血丝却依旧固执的眼睛,所有的抵抗在瞬间土崩瓦解。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猛地抓住纪时泽端着碗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哥…”他呜咽着,泪水滚烫地砸在纪时泽的手背上,“疼…太疼了…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不会让我…这么疼着走的…”
他语无伦次,身体因为剧痛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你说话…要算数…哥…算数…”
纪时泽端着碗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糊糊泼洒出来,烫红了手背的皮肤,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地咬着后槽牙,下颌的线条绷得像要碎裂,另一只空着的手,用力地、几乎要揉碎般,将纪书漾颤抖的身体更紧地按进自己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替他挡住那无孔不入的疼痛。
温热的泪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烫得他心脏紧缩。
他闭上眼。
手术室的灯牌亮着刺目的红光,“手术中”三个字像一个沉默的诅咒。
纪时泽背靠着冰冷光滑的走廊墙壁,身体绷得很紧。
他上不了场。
他手里捏着一沓厚厚的知情同意书,每一页都需要他作为家属签字。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纪医生,”麻醉科的老张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定位很难,位置太深了……风险确实很高。剥离过程稍有不慎,或者术后水肿控制不好……”
他没说下去,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纪时泽没抬头,视线死死钉在“术中可能大出血”、“术后可能永久性偏瘫、失语、视野缺损”、“植物生存状态”、“死亡”那几行加粗的黑字上。
他当然知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片区域密布着多么重要的神经和血管,清楚手术刀要在毫厘之间游走的地狱难度。
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清晰地模拟出手术路径。
笔尖终于落下。他写下自己的名字,“纪时泽”。
第一笔下去,力透纸背,几乎划破了纸张。
然后第二笔,第三笔……每一笔都异常沉重、缓慢。
笔尖刮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
他签了整整二十九遍名字。
从“麻醉知情同意书”到“输血治疗同意书”,再到“术中可能更改术式同意书”……每一个名字都签在不同的文件上,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把他和手术室里的那个人更紧地捆缚在命运的赌桌上。
签到最后一份时,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麻木。
他看着纸上那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名字,眼前阵阵发黑。
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猛地抬手,用指关节死死抵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压下那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汹涌而上的恶心感。
胃里空无一物,却翻江倒海。
“纪医生?”巡回护士推门出来,看到他煞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吓了一跳,“您……还好吗?要不要……”
“不用。”纪时泽猛地打断她,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脊背,将那沓签好的文件塞给护士。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向那扇紧闭的门,眼神空洞而锐利,像是要穿透那厚厚的金属门板,看清里面正在发生的一切。“里面……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还在定位,纪医生,”护士语速很快,“王主任主刀,进展很谨慎。您……去休息室等吧?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您。”
纪时泽摇了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
他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那是连接着生与死的唯一通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纪书漾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接近透明的蜡黄色。
视线常常是涣散的。
剧烈的头痛和药物副作用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残存的意志。
他的一条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那是开颅手术不可避免的代价,神经损伤导致的永久性偏瘫。
他的语言功能也受到了重创,说话变得含混不清,异常费力。
“哥……”他艰难地动了动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微弱。
纪时泽立刻放下手里正在处理的、沾着食物残渣的毛巾,快步走到床边,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他熟练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好吸管,小心地递到纪书漾唇边:“慢点,润一润。”
纪书漾费力地吸了一小口,冰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他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吸管,目光落在纪时泽身上。
纪时泽穿着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一圈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反复碾压过的疲惫和憔悴。
“你……又没睡?”纪书漾的语调含混不清,带着责备和浓重的心疼。
纪时泽把水杯放回原处,拿起温热的毛巾,避开他头上狰狞的手术疤痕,轻轻擦拭他汗湿的额角和脖颈。
“眯了一会儿。”他的回答简短而敷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
他避开纪书漾的目光,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仿佛擦拭掉那些汗水和污渍,就能擦掉这无边的绝望。
似乎这样就能归为原样。
纪书漾的视线却固执地追随着他。
他看着纪时泽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看着他小心翼翼又无比精准地避开自己身上每一个痛点的动作。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愤怒和无力感的悲伤猛地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起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攥住了纪时泽的手腕!
那力道对于一个久病的、极度虚弱的人来说,大得惊人。
纪时泽猝不及防地被拉了过去,被他攥得生疼,纪时泽的动作瞬间僵住。
“纪时泽!”纪书漾的声音陡然拔高,破碎、嘶哑,“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你他妈还像个人吗?!”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死死盯着纪时泽:“我快死了!我知道!我他妈清楚!可你呢?你把自己也熬死在这张病床边上吗?!看着我这样……看着我这个废物样子……你是不是特别后悔?后悔当初没让我干脆点死在那张手术台上?!啊?!”
“书漾!”纪时泽厉声喝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
他看着纪书漾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自厌,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只死死攥住自己、仿佛要把他骨头捏碎的手。
纪时泽猛地俯身,不顾纪书漾虚弱的挣扎,用尽全力将他死死抱进怀里!
“闭嘴!”纪时泽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低沉、嘶哑,带着一种山崩地裂般的震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碾磨出来的血泪,“不许说那个字!听见没有?!不许说!”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勒得纪书漾几乎喘不过气,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濒临极限的痛苦和疯狂:“后悔?我他妈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当初没把你绑起来,锁在家里,不让你去碰那些案子!不让你累成那样!”
他的声音哽咽了,滚烫的液体无法控制地砸落在纪书漾瘦削的颈窝里,“书漾……我的书漾……别放弃……哥求你……别放弃我……”
那不再是冷静自持的纪医生,那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痛失所爱、濒临崩溃的男人最绝望的嘶吼和哀求。
因为那是他的爱人。
是他的一生挚爱。
他的所有。
纪书漾被他抱得生疼,骨头都在呻吟,那几乎勒断他呼吸的力道,却奇异地像一道堤坝,暂时堵住了洪流。
纪时泽滚烫的眼泪砸在他皮肤上,那灼痛感穿透了麻木的绝望。
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那只攥紧的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微微颤抖着,反手,极其缓慢地、像耗尽所有力气般,轻轻抓住了纪时泽背后的衣料,很轻很轻地,回抱住了他。
他把脸深深埋进纪时泽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熟悉又令人心碎的气息。
四月的风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燥热,卷着尘土的气息,吹过墓园新立的石碑。
纪书漾的名字嵌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里。
照片上的他穿着律师袍,微微侧着头,嘴角噙着一抹熟悉的、带着点张扬的笑意,仿佛能穿透照片,看进人心底。
纪时泽站在墓碑前,身上还是那件黑色的西装,袖子上别着小小的黑纱。
他站得十分笔直。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深色的骨灰盒,檀木质地,触手冰凉,上面没有照片,没有名字,只有简单的几何纹路。
那是纪书漾最后留下的、全部的重量。
陈飞宇和林一啸站在几步之外,沉默地看着。
陈飞宇的眼睛红肿,几次想上前,都被林一啸轻轻拉住。
林一啸的脸色也很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无力的悲伤。
仪式简单到近乎潦草。
纪时泽拒绝了所有悼词,拒绝了那些或真或假的眼泪和叹息。
他只是抱着那个冰冷的盒子,静静地站在属于纪书漾的那方小小石碑前。
风卷起地上的纸灰,打着旋儿飞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
恰如他的小漾踏向彼岸。
当最后一捧土覆盖下去,掩埋了那个深色的盒子,也彻底掩埋了纪书漾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痕迹时,纪时泽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抓住什么,指尖在空中徒劳地蜷缩了一下,最终只是缓缓垂下,紧紧攥成了拳。
他没有哭。
从纪书漾在病床上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的眼泪似乎都流干了。
他只是看着那方新土,眼神空洞得吓人,灵魂已经随着那个盒子一起被深埋地底。
“老纪……”陈飞宇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节哀……书漾他……他不想看你这样……”
纪时泽像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很久,久到林一啸都忍不住想上前扶他一把时,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目光扫过陈飞宇和林一啸,那眼神平静无波,看得陈飞宇心头猛地一悸。
“飞宇,”纪时泽开口了,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和,“帮我个忙。”
“你说!”陈飞宇立刻上前一步,急切地说,“什么事我都……”
“书漾律所那边,”纪时泽打断他,语气像是在交代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工作,“他办公桌上,那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几个他还没结案的卷宗。你帮我整理好,交给赵康年律师。他知道后续怎么处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还有他之前公寓里的东西……暂时别动。钥匙……在我这儿。”
“好!没问题!”陈飞宇用力点头,“交给我,你放心!那你……你接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纪时泽毫无血色的脸。
纪时泽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越过陈飞宇,落在林一啸身上,停留了几秒。
那眼神很复杂,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托付,还有一种林一啸无法解读的、深沉的疲惫。
“小林,”纪时泽的声音依旧平静,“以后……多看着他点。”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陈飞宇。
林一啸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时泽哥……”
纪时泽却已经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们任何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方覆盖着新土的墓地,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留恋,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
然后,他转身,抱着那个已经空了的、只装着几件纪书漾生前常穿衣服的深色盒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墓园出口的方向走去。
黑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决绝,仿佛正一步步走向世界尽头。
“老纪!”陈飞宇忍不住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恐惧。
纪时泽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头。
风吹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
那背影,最终消失在墓园苍翠的松柏深处,像一个无声的句点。
他回到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
玄关处还歪歪扭扭地放着一双纪书漾的旧球鞋,鞋带散开,仿佛主人只是出门买个东西,随时会回来。
客厅沙发上,几个抱枕还维持着纪书漾喜欢倚靠的角度。
纪时泽没有开灯。
他脱掉沉重的外套,像个幽灵般在空旷的房子里游荡。
脚步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走进厨房,目光扫过冰箱。
鬼使神差地,他拉开了冰箱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甜腻的气味扑面而来。
冷藏室深处,一个透明的塑料保鲜盒里,躺着几块早已看不出原貌的深褐色物质,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绿色的霉斑。
那是纪书漾最后一次精神稍好时,强撑着非要给他做的糖醋排骨。
他记得那天,纪书漾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动作迟缓笨拙,却坚持不要他帮忙。
排骨烧糊了,糖色也熬过了头,黑乎乎的一团。
纪书漾当时皱着鼻子,孩子气地抱怨:“失手了失手了!哥,下次!下次我一定做盘好的给你!”
他笑着把那盘焦炭收进了冰箱最里面,想着等书漾精神再好些,拿出来逗逗他。
没有下次了。
以后再也没有了。
纪时泽定定地看着那盒腐烂的食物,胃里一阵翻搅。
他猛地关上冰箱门,力道大得整个冰箱都震了一下。
他背靠着冰冷的冰箱门,身体一点点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
黑暗中,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拳头,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起来。
有人说眼泪是回到过去的河流,可他的悲伤似海,却从未回去。
四月的海,带着一种初醒的、尚未褪尽的寒意。
风不大,却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冷。今天是纪书漾的生日。
海边的悬崖公路空旷寂寥。
纪时泽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
引擎声消失后,只剩下海浪永不停歇地拍打礁石的哗哗声,单调而永恒。
他没有立刻下车,只是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目光穿过挡风玻璃,落在远处灰蓝色、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
他抬起手,指腹缓慢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
纪书漾总爱在两人十指紧扣时,故意用他那枚去蹭纪时泽的,发出金属摩擦声,然后得意地笑。
他的书漾最喜欢干这些事了。
他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海风立刻灌进了他的衣领,吹得他黑色的风衣猎猎作响。
他绕过车头,走到悬崖边缘。
脚下是数十米高的陡峭岩壁,被海浪侵蚀得嶙峋狰狞。
深蓝色的海水在下方翻涌,卷起白色的泡沫,又退去,周而复始。
纪时泽低头,从风衣内侧的口袋里,缓缓摸出一枚东西。
不是戒指,而是一枚小小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发亮的硬币。
这是很多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新年夜,纪书漾笨拙地包进饺子里的那枚“好运硬币”。
他吃到了。
冰凉的硬币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纪时泽垂眸看着它,指腹一遍遍抚过那个早已模糊的刻痕。
他想起纪书漾举着硬币得意洋洋的样子。
“书漾,”他对着虚空低语,声音被海风吹散,轻得几乎听不见,“生日快乐。”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把积压在胸腔里的悲伤一起碾碎:“哥……来晚了。”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那片灰蓝的、无垠的海,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解脱。
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历经了无边炼狱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唯一的归途。
他向前迈了一步。
脚下是虚空。
身体骤然失重,被冰冷咸涩的海风彻底包裹。
急速下坠的失重感猛烈地冲击着感官,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越来越近的海浪咆哮。
悬崖的岩壁在眼前飞速掠过,模糊成一片灰褐色的光影。
在意识被冰冷的海水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纪时泽攥着硬币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温柔地,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曾经跳动着一颗只为一个人而活的心。
而现在也只为一人而活。
悬崖边,空无一人,只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停在那里,车门敞开着,像一只沉默的、失去了灵魂的眼睛,望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海。
他亲手安葬了纪书漾的骨灰,也亲手埋葬了名为“纪时泽”的躯壳。
当海风灌满他空荡的衣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终于挣脱了这具承载着无边痛苦与思念的皮囊,去追寻那颗早已熄灭的星辰。
他与他的书漾,再无分离。
他长眠于海中,所以他会随着水而流,这样,书漾无论在哪里,他都能找到了。
而水流会永远的承载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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