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帝后

　　回燕王府的马车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风灯，孩子们都累坏了，朱高炽蜷在软垫上，睡得正香，朱玉英则靠在徐仪的怀里，小脸蛋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安静的阴影。

　　徐仪的目光从孩子们熟睡的脸庞上移开，落在身旁沉默不语的朱棣身上。从出宫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未曾说过，只是静静地坐着，坚毅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想来和朱标的重聚并没有那么轻松。徐仪如今却没心思深究，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悬在心头。

　　“我想去一趟无锡。”她终于轻声开口。

　　朱棣缓缓转过头，不解她为何突然有此决定。

　　“太医院的方子用了这许久，母后总不见起色，再这么耗下去……”徐仪的声音有些发涩，稳住心神才继续说道：“真儿提及，宋国夫人曾为她寻到过无锡的一位女医，于妇科杂症上颇有心得。我想去试一试，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若是不去，我怕将来会后悔”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怕的不仅仅是后悔，更是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被无形的东西一点点吞噬殆尽，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今日在坤宁宫死气沉沉的氛围，以及马皇后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像两根尖锐的刺，让她不断的想起谢颖文，常贵娥最后的样子。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徒劳，也好过坐以待毙。

　　朱棣定定看了她半晌，最终只是伸出手，将她揽女儿时有些滑落的披风重新拉好，沉声道：“何时动身？”

　　“明日一早。”徐仪答得毫不犹豫。

　　朱棣颔首，算是应允：“我让卫亨和海寿跟着你，再调一队亲卫护送。须臾不得离开他们的护卫范围。”

　　“我明白。”徐仪心中一暖。

　　翌日，天还未大亮，燕王府的马车便已套好，仆妇们正将一箱箱的行李往车上搬。

　　朱棣亲自将徐仪送到门外，却见周王府的马车早已等在了巷口，车帘一掀，冯真儿那张写满了兴奋的脸就探了出来：“四嫂，你要去无锡，怎么能不带上我？”

　　徐仪有些讶异：“你怎么……”

　　话音未落，就见朱橚也从车里钻出来，一脸苦笑，冲着朱棣和徐仪拱了拱手：“四哥，四嫂，我就随口提了一句，这丫头就闹了一宿，非要跟着去。我实在是没法子……”

　　冯真儿几步跑到徐仪身边，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徐姐姐一个人去，路上多孤单，多个人多份照应。你就带上我吧，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朱棣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走到徐仪身边，又开始不放心地叮嘱：“路上人多眼杂，你和五弟妹两个，切记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卫亨与海寿须得寸步不离，饮食汤药皆要经人试尝。待到无锡安顿妥当，先遣人细细查探，切莫贸然前往。”

　　“晓得啦，四哥你真是越来越爱絮叨了。”冯真儿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朱橚急忙轻扯她的衣袖，这满朝上下，也就他的这个天真烂漫的王妃，敢这般与威仪日重的燕王说话。

　　朱棣瞪了她一眼，懒得与她一个孩子计较，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徐仪，沉声道：“早去早回。”

　　“嗯。”徐仪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这世间，能得一人如此放在心尖上反复叮咛，是幸事。

　　车队缓缓驶出应天府，官道两旁的景致渐渐由鳞次栉比的屋宇变作了一望无际的田野。摆脱了京城的压抑，冯真儿的话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确实让徐仪一路都不觉得沉闷。

　　闲聊间，冯真儿看着车外的疏绣和素秋，好奇地问道：“四嫂，你身边的这两个丫鬟似乎已经跟了你许久，她们成婚了吗？怎么还跟在身边伺候？”

　　“只有素秋成婚了，”徐仪温和地笑了笑，“她的夫婿都是我母亲从魏国公府里挑的，平日里也能时常见着。她在府里待惯了，也就一直留在了我身边。”

　　冯真儿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蔫了下来，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自嘲：“如今倒觉着，我连你跟前得脸的侍女都比不上了。她们嫁了人，还有正经事做，我整日就待在王府那四方天里，靠杂剧度日，府里养的那班伶人，翻来覆去不过《西厢记》、《拜月亭》那几出，连戏文里的词儿，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落寞与茫然，那双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下去。

　　徐仪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她，认真地说道：“吃穿不愁，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既然老天爷给了你这份清闲，倒不如趁此机会，试着找一找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喜欢做的事情？”冯真儿愣了愣，有些茫然。

　　徐仪的语气温和：“无论是博览群书，还是研习一门技艺，或是学着执掌中馈、料理庶务，都好过将日子过成一潭死水，终日靠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陈词滥调来消磨光阴。”

　　“真儿，你的日子还长。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莫要辜负了你的人生。”

　　车队行至无锡地界，这里靠近苏州，南来北往的商船常常经过。城市规划不比应天府的森严规整，处处是河道，家家枕水而居，乌篷船在狭窄的河道里穿梭来去，船夫的吆喝声与岸上商贩的叫卖声混在一处。

　　黄遇仙的医馆在无锡城中无人不晓，只消随便找个路人打听，便能得到详尽的指引。祖上三代行医，传到她这一辈，虽是个女子，医术却愈发青出于蓝。

　　徐仪和冯真儿安顿下来后，便让海寿带了拜帖前去，先行言明燕王妃要登门拜访。

　　海寿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只是脸色有些古怪：“王妃殿下，黄家医馆的人说，黄大夫白日里要坐堂看诊，分不出空来。若要拜访，请王妃晚饭后再去。”

　　“架子倒是不小。” 冯真儿闻言，柳眉一竖，这大夫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连亲王妃的面子都敢驳。

　　徐仪却不以为意，只淡淡一笑：“治病救人是正经事，医者父母心，白日里病人多，自然该以病人为先。”

　　话虽如此，徐仪心里却生出了几分好奇。午饭过后，徐仪便换上了杭绸衫裙，头上也只簪了根素银簪子，冯真儿有样学样，扮作再普通不过的富家妇人，一人带了一个丫鬟，只让卫亨和海寿远远跟着，寻到了黄遇仙的医馆。

　　医馆门脸不大，还未进门，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草味便钻入鼻腔。跨进门槛，眼前的一幕让冯真儿都忘了抱怨。不大的厅堂里挤满了人，或坐或站，个个面带愁苦，空气中弥漫着低低的咳嗽声和压抑的呻吟。几条长凳被磨得油光发亮，显然是常年累月被人坐出来的。

　　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看着约莫三十上下的妇人正坐在柜台后，一手执笔，一手按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头也不抬地询问着病人的姓名、症状，下笔如飞。

　　她身后的药柜顶天立地，无数个小抽屉上贴着药材名，两个小药童正抓着药方，踩着梯子爬上爬下地抓药，动作麻利。

　　整个医馆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根本没人有空闲抬头看一眼新进来的徐仪和冯真儿。

　　“那位就是黄遇仙？瞧着也不像有什么三头六臂啊。”冯真儿压低了声音，咋舌道。她本以为所谓名医，总该有些仙风道骨的清高派头，哪知竟是这般景象。

　　“能让这么多人甘愿等着，必有其过人之处。”徐仪轻声说，目光却落在那柜台后的妇人身上，不一会儿就发现找那妇人登记完的病人，会被带到门帘后，想来那门帘后的才是黄遇仙。

　　“我们走吧。”徐仪轻声说。眼看天色尚早，在这里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出了医馆，冯真儿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拉着徐仪的袖子央求道：“徐姐姐，难得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多没意思。我听说无锡的船厂最是出名，造的都是能下海的大船，咱们去看看热闹？”

　　对于冯真儿来说，这样能自由行走在市井间的机会来得珍贵。徐仪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点了点头。

　　无锡的船坞设在城外的大运河边上，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木材被锯开时刺耳的摩擦声。空气里混杂着桐油、麻绳和湿木头的味道，一座座巨大的木质龙骨如巨兽的肋骨般矗立在河滩上，数十个的工匠正吆喝忙碌。

　　这里的匠人显然是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对徐仪和冯真儿这两个衣着光鲜的妇人也只是瞥了一眼，便自顾自地忙活去了。他们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不远处的一艘即将完工的海船下。

　　那里围了一圈人，正对着一个身形不算高大的女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那女人约莫三十岁上下，一身方便活动的短打男装，皮肤是常年在江海上奔波才能晒出的蜜色，眉眼却很是分明，一双眼睛尤其有神，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木料，指着上面的纹路，正同一位白胡子老师傅说着什么。

　　那被称为张师傅的老匠人梗着脖子，显然有些不服气：“程掌柜，这龙骨的尺寸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一寸都不能少。少了，这船下海遇到风浪，可是要吃大亏的。”

　　“张师傅，我不是要减料，您看，”那被称作程掌柜的女人也不恼，从腰间抽出一卷图纸，在地上摊开，指着上面的一处线条，“我从泉州请来的老师傅说了，只要将这接榫的方式改一改，用平板梭形龙骨，非但不会减了牢固，还能让船身更轻便，吃水浅一寸，载货就能多上百十斤。这百十斤的货，跑一趟南洋，就是几十两银子的差价。”

　　她的声音清朗，条理分明，围着的工匠们渐渐安静下来，都凑过去看那图纸。

　　冯真儿忍不住低声对徐仪说：“四嫂，她一个女人家，居然懂这些，还跟一群大老爷们儿谈生意。”

　　这些人的争论还没停，无人注意到工棚顶上一个负责吊运木料的滑轮似乎是没固定好，在一阵刺耳的“嘎吱”声后，一根粗大的梁木竟从半空中直直地掉了下来！

　　底下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瞬间乱作一团，纷纷躲避。那程掌柜正专注于图纸，抬头时，梁木已带着风声砸到眼前，她脸色一白，竟是躲闪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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