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我家的屋塌了
我弟弟妹妹在凡庄上小学,姓凡的那些小孩儿也在凡庄上小学。他们是本庄人,亲戚朋友多,又有爸爸在,家境又好。凡庄的其他小男孩基本上都听他们的号召。我弟弟年龄跟他们差不多,常常被他们欺负。
一个夏天,我弟弟去镇上给我送饭。我弟弟那时候个头儿刚开始窜,长得高高瘦瘦,穿着淡蓝色的短袖,我宿舍的同学都夸他长得清秀。
他把我妈妈烙的煎饼送给我,我让他在我宿舍坐会儿。
我弟弟坐在我的铺沿儿上。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凄凉地对我说:“大姐,我这回回家,不知道是死是活了。”
我赶紧问他:“怎么回事儿啊!”
“凡乐家的小三儿跟姓凡的几个小男孩,要在半路上拦我,把我打死!”
我说:“你在这别走。晚上放学,我跟你一块儿回家。”
“行!”我弟弟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大姐,我还是先走吧。过会儿怕有大雨。”
我说:“那也行。那你千万注意安全。路上小心。小三儿他们会不会在半道儿上拦你啊?”
“这两天还不会。”
“你走哪条路?”
“我走小刘庄那条路。”
“那条路上,听说有个高压电线,下雨天起火了。你经过的时候要小心!”
“知道了。”
我弟弟走了。我一直提心吊胆的,怕他路上挨打,怕小三儿找人拦他。怕他路过高压电线的时候有危险。我就这样一直胡思乱想地,到了晚上放学回到家,见到了我弟弟,看到他安然无恙,我才放下心来。
晚上,我妈妈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了。吃完晚饭,我们准备睡觉了。几个小男孩儿要打他的事,我弟弟不知道跟我妈妈说。
我跟我妈妈说:“妈,你说怎么办,凡乐家的小三儿要打俺弟弟,你得给他处理好。处理不好,他们真把俺弟弟打死了,怎么办。”
我妈妈问我弟弟说:“恁大姐说的是真事儿啊?西院儿的小三儿要找人打你啊?”
我弟弟说:“是真事儿。小三儿找了二奎,大猛、还有东庄上的凡宝的小孩儿。小三儿跟他们几个说好了,回头要一块儿打我,把我打死。”
我说:“妈妈,你说怎么办?你去挨家挨户找他娘!今天晚上就去,别等到明天,他们真把俺弟弟怎么样了。”
我妈妈说:“行!这些小孩,他娘我也认得。平时跟我说话也蛮好的。怎么小孩儿能这样呢。”
我说:“都是西院儿的小三儿坏的。凡乐家的小三儿太坏了。”
我妈妈问我弟弟说:“要打你的那些小孩儿你都记得吧?”
我弟弟说:“记得。”
我妈妈说:“我带你去,咱到他门儿上,跟他爹娘好好说说。”
我说:“妈,我就不去了。我跟俺小妹一块儿搁家来。你带俺小弟去吧。”
我妈妈说:“你一个大闺女不要去。我带恁小弟去就行。”
我在家里睡着,没跟着去,我妈妈带着我弟弟,挨家挨户,去登门找了那些小男孩儿的娘。
过了没多久,我听到我妈妈跟我弟弟开开心心地说着话回来了。
“明天你去上学,跟那些小孩儿见了面儿,说话也好好的,别跟他们闹架。”我妈妈说。
“哦。”我听到我弟弟的回答,听他的语气,这场风波算是平息了。
“找到那些小孩儿的娘了吗?”我问。
我妈妈说:“找到了。那些小孩儿的娘干完活儿,都回家了。人家那些小孩儿的娘都通情达理的,我把那些小孩儿要打鸿雁的事儿跟她们说了,人家各人都教育各人的小孩儿。有的小孩儿还不承认要打鸿雁,有的跟我说实话了,不是人家想打鸿雁的,都是凡乐家的小三儿坏的。”
我说:“我搁外头上学,凡庄的人我都躲得开。俺小弟小妹搁凡庄上学,跟凡乐家的小三儿搁一块儿。光受小三儿的欺负。咱家的事儿,小三儿还到处跟人家说。人家凡庄上的小孩儿肯定看不起俺小弟小妹。”
我妈妈说:“恁小弟小妹跟着我可受罪了。我去湖里干活儿,没时间烧饭。恁小弟小妹晌午放了学,还得自己烧饭。晚上放了学还得去湖里帮着我干活。”
我说:“那多耽误学习啊。”
我妈妈说:“耽误学习也没办法。咱家就这样。我平时不让笑笑帮我干活儿,笑笑还光想干来。笑笑就喜帮我干活儿,学习是一点儿都不奔。没有一点儿学堂心。”
我说:“俺小弟行,他一开始上学的时候就比我聪明。俺小弟数学比我还好来。”
我妈妈说:“算命占课的。恁小弟比你还有学堂心。你有七分的学堂心。人家鸿雁有十分的学堂心。”
我说:“就是咱家的环境太差了。咱家穷。人家凡庄上的小孩儿还欺负他。这多影响学习了。你跟他老师校长都说说。别让凡庄的小孩儿天天打他骂他的。他成天被那些小孩儿欺负,还怎么学习啊?实在不行,我去跟他老师校长说说。”
我妈妈说:“你不要去。人家他老师校长对咱家蛮好的。上回恁弟弟的老师来咱家,人家也不嫌咱家脏,一腚就拍到咱家的铺沿儿上。”
我问我弟弟说:“他哪个老师啊?”
我妹妹说:“俺哥的班主任老师。韩舞剑。长得可帅了。”
我弟弟说:“他哪好啊?俺多出来的学杂费都被他贪污了,给他未婚妻买东西了。俺问他要他还拖着不给来。”
我说:“那他这还叫好啊?光嘴上好有什么用啊?”
我妈妈说:“他也是一时糊涂,没想开呗。后来人家给退回来了。人家跟俺说话那个客气呢的。”
我说:“妈,我听你的口气,你还蛮喜韩舞剑老师的。”
我妈妈说:“人家老师好,俺不喜人家嘛。”
我弟弟说:“哼!韩舞剑现在被抓起来了。你以后想见也见不到他了。”
我妈妈连忙问:“怎么回事儿啊?”
我妹妹说:“韩舞剑老师杀人了。”
我妈妈说:“啊?韩舞剑老师杀人了?”
我弟弟说:“他未婚妻读研究生,他挣的钱都供他未婚妻上学了。他未婚妻后来看不上他了,跟旁人谈了。韩舞剑觉得自己被坑了,就把他未婚妻给杀了。”
我妈妈说:“啊?恁班主任老师杀人了?你说可惜吧,恁好的一个人。怎么恁么想不开的。”
一个响晴的天气,我妈妈去地里干活儿去了。她在我家天井里摊了很多烂秫秸来晒。我们三个在那些秫秸边儿上玩。
我弟弟看了看我说:“你跟大黄狗一样。”
我笑着说:“我哪里像大黄狗的?你怎么说我像大黄狗的?”
我妹妹说:“姐,俺哥跟顾静叫大黄狗。他跟顾丹、顾静玩地好。凡庄的小男孩儿欺负俺哥,顾丹、顾静都同情俺哥,觉得俺哥可怜。”
我说:“人家小丫头儿对你恁么好,你怎么跟人家叫大黄狗的?”
我弟弟说:“顾静像大黄狗。顾静个儿高,爱穿黄色的衣裳。”
我说:“顾丹个儿小吗?”
我妹妹说:“顾丹个儿小。跟小女孩儿样。”
我说:“男孩儿都喜欢个儿小的啊?”
我弟弟说:“这个就跟小狗小猫一样。你看,人都喜欢小狗,小猫,喜欢把它抱在怀里,没有人喜欢把大狗大猫抱在怀里吧。”
我妹妹说:“姐,人家都说,顾丹喜欢俺哥。”
我说:“真的?”
我妹妹说:“顾丹还给俺哥写了一张纸条子呢。”
我说:“纸条子搁哪儿?上头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我弟弟跑到屋里拿出来一个白白的小纸条儿。
“我看看!”我说。我把那张小纸条儿拿了过来。
纸条子上头写的是:
“雁儿,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你?可怜的雁儿。”
那字条儿是用铅笔写的。小女孩儿的字迹不错,虽是短短的几行,但是充满了慈悲的心肠。
我既为我弟弟感到欣慰,又为他感到难过。我笑着说:“那鸿雁以后要对人家小女孩儿好一点儿。咱家有什么好吃的,你给人家带点儿。咱家里不是有糖吗?回你上学带上一把。”
我弟弟说:“行。我带到学校,给大黄狗吃。”
我们姐弟三个正在天井里站着,我妹妹突然说:“俺哥!顾丹顾静来了。”我抬眼一看,在大恶心家西头的巷口子那里,有两个小女孩推着自行车慢慢走了过来。
我赶紧起身去迎接,我弟弟也赶紧起来去迎接。我弟弟走到了凡乐家门口,成功地把我们那个破烂的家挡在了身后。我觉得我弟弟做地对,我们那个烂糟的家确实见不了人,更见不了这样心疼我弟弟的多情女子,尽管她们还只是六年级的小小的女孩子。
我一眼看出来走在前头的个头高大一些的小姑娘,她就是顾静了。她扎着双马尾,穿着干净的蓝色的衣裳,面皮粉粉的,眼睛大大的,白白胖胖,清清秀秀。虽然是个六年级的小姑娘,如果扮上戏服,活脱脱一个《牡丹亭》里的杜丽娘。那个个子小小的小姑娘,自然就是顾丹了。顾丹脸蛋儿身量都偏小,面皮红红的,抿着嘴,像一朵娇弱的山丹丹,她两手推着比她还要高的自行车,默默地悲哀地看着我弟弟。
顾丹、顾静看见我弟弟,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我弟弟。我弟弟也呆呆地看着她们,她们三个一时谁都没说话。
我作为大姐,笑着跟这两个好心的美丽的小女孩说:“恁来看鸿雁的啊,谢谢恁啊。”
我家正好有糖块儿,我赶紧跑回家抓了两把儿糖块儿,装到她们两个的衣兜里。我知道我弟弟的想法,我家太给他丢脸,我也没有邀请她们来我家。
我弟弟呆呆地看了看她俩儿,跟她们说:“恁回去吧。”这两个女孩子就又回去了。
我想着那两个可爱的女孩儿,问我弟弟说:“顾丹跟顾静快到家了吧?”
“她们应该快到家了。小刘庄跟凡庄离地近。”我弟弟说。
我妈妈回家以后,我们跟她说:“妈,顾丹顾静来咱家了,来看俺小弟的。”
我妈妈说:“哦,顾丹顾静来咱家玩儿的?”
我说:“人家没来咱家,就搁大恶心家后头那个巷口子站站。”
我妈妈说:“恁不让人家来咱家坐会儿的。”
我说:“咱家恁么穷,怎么让人家小女孩儿来啊。鸿雁不要面子啊。”
我妈妈说:“哦,不来就不来吧。我刚才遇到恁国美爷爷国美奶奶了。他让我明天去恁小弟小妹的学校推大粪!”
我说:“什么?你要去俺小弟的学校推大粪?”
我妈妈说:“啊。谁不想要学校的那些大粪啊。省地买化肥了。要是搁平时,人家校长还不让呢。这是恁国美爷爷跟恁国美奶奶看着咱家穷,买不起化肥。跟校长说说,校长同情咱,才让我去推的。”
我说:“你去俺小弟的学校里推大粪,俺小弟的同学知道了,人家不笑话他啊?”
我妈妈说:“啊,那怕什么的?谁笑话谁笑话哎。只要鸿雁自己知道他妈妈不易就行。”
我说:“俺小弟长大了,自尊心强。人家小孩都笑话他,他还怎么上学啊。”
我妈妈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人家一个老头儿,他儿上大学,老头儿光着膀子背着煎饼去给他儿送饭。学校的门卫看他穿地破破烂烂的,拦着不让进。老头儿说,谁谁是俺儿,我是他爹!我来给俺儿送饭的!门卫把他儿喊来。他儿赶紧扯着他爹的手儿,把他爹带到学校里去了。人家都不嫌他爹穿地不好。”
我说:“说是这样说哦。他爹光着个膀子,他不嫌,人家同学不笑话他啊。恁是一点儿都不照顾小孩儿的自尊心。”
我妈妈说:“自己的小孩儿,爹娘去他的学校,还得打扮多好?老农民,成天土里趴,土里坐,忙地跟烧火棍戳了腚似的,穿恁么好干什么?有好的也穿不住。给我身儿绫罗绸缎,我能穿吧?一会儿就弄脏了。东庄上的恁三大娘,去开个家长会还得买上双皮鞋儿,她闺女说的,她娘不穿皮鞋,她就不让她娘进她学校,嫌她娘给她丢人。呸呸呸!穿个皮鞋儿就有身份儿了?我看还是那个熊样儿。屙洋屎!”
我说:“也不是非要穿皮鞋。我还不喜欢看人家穿皮鞋呢。就是说,小孩儿也要面子,家长去学校也得板板正正,干干净净的。你穿得邋里邋遢的,自己的小孩不会看不起,是人家同学看不起。人家同学不但看不起你,人家还看不起小孩。这给小孩儿多大的压力。”
我妈妈说:“什么压力不压力的?能吃饱穿暖上学就行了。哪那些鬼吹灯的事儿。俺不跟你说了。俺明天得赶紧去学校拉大粪去。别回人家校长老师不让拉了。”
我那青春期的弟弟,他斯文秀气,一天天的长高。可他家里穷得不像样子,他的娘不仅穿得邋遢,还去学校出大粪,他每天都要被人欺负、嘲笑。这逼仄的阴暗的环境,天天挤压着他,可怜他幼小的心脏是怎么承受的。他的父亲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早早去世,母亲无知无识,只顾埋头啃土刨食,根本不知道,他的灵魂早已在苦难的漩涡里呼救哀嚎。
我跟妹妹彼此还有个姐妹知音,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他变了,变得暴戾,变得对这个世界嗤之以鼻。他被人欺负了无力回击,他就沉浸在武侠小说里。他被人围攻,被人打脸,他就爱上了武功,时不时地比划几下自己杜撰出来的拳法。他把自己和自己喜欢的女生幻想成武侠小说里头的角色。在我们那寒碜凄怆的家里,和处处是凡姓家族的村里,也只有小说,能使人暂时逃离那些无处可逃的压力了。
其实,我弟弟从一开始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比我聪明,如果我爸爸还在,他的心境真地会好很多,他这一生真地会好很多。可是很不幸,他的爸爸不在了。尽管这怨不了别人。只能怨命。是命运的安排,让他成了流落他乡、受人欺负的孤儿。命运抛给他的,不管是石头还是瓦块,他都得接着,老老实实伸出手来。除此之外,一个孤弱的小孩儿,一个丧父的幼儿,他还有什么能耐。
屋漏偏逢连阴雨。我是深切地知道这句话的滋味儿。我家的屋顶是麦草的,年久失修,经常漏雨。我跟我妹妹睡在一起。我妹妹是七八岁的小孩儿,每逢夜里屋顶漏雨,雨水滴落在我妹妹的脸上,我妹妹睡着就哭起来。每当这时候,我就很生我妈妈的气,怪我妈妈不把屋顶收拾好。
“妈!咱家漏雨了!俺小妹哭了!”我坐起来,看着我小妹,愤愤地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啊?屋顶又漏雨了?我找个化肥袋子,给笑笑盖在身上。明天再说吧。”
我妈妈说着,去找了个化肥袋子给我妹妹盖在身上。我妹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又睡着了。
我跟我弟弟都埋怨我妈妈,不会收拾屋子。我爷爷怎么就把他的屋子收拾地那么好呢。我爷爷家也是麦草屋顶,麦草烂了由黄变地黑灰了,塌了,陷了,不遮雨了,我爷爷就重新翻修屋顶。翻修屋顶要准备好麦草,还要找人,一起架起梯子,上屋顶上去,把之前枯白泛黑的麦草掀掉,换上金黄的崭新的麦草。屋顶换上了新的麦草,人的鼻子里都仿佛闻到了麦草的甜甜的味道。每逢下雨,那雨水就顺着麦草的空心儿管子往下淌。圆圆的水珠坠在麦草的尾巴上打秋千,半天也不肯掉下来。
一天,我跟弟弟妹妹在家,妈妈去山上薅草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家堂屋门前的一面墙,“轰隆隆”一阵雷鸣,一股子乱石从墙壁里拱出来了。我家的屋塌了,幸好我们都不在里头,幸好我们的小屋没有全塌。
中午,我妈妈回来了。她去找了大队书记。大队书记庆丰来了,庆丰四十左右的年纪,官运亨通,春风得意,他边抬眼看看我家的破墙,边从上衣兜里掏出电动刮胡刀,“滋滋”地蹭着半边脸刮胡子。
庆丰说,庄里正好有这项扶贫项目,下雨天墙倒屋塌的贫困户,村里出钱给他盖屋。
那年秋天,我家真地开始盖屋了。我们还是要住在原来的旧屋里。屋外,墙倒了半面,我妈妈用种大棚用的蓝色的厚厚的塑料纸围着。我们在里头睡觉,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明月别枝惊鹊,和亮白的天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