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同学的逆鳞

　　八月夏末，夜晚空气粘腻，蚊虫围着灯光转悠。
　　柴邵穿着T恤短裤凉拖，坐在大学宿舍的阳台吃冰棍，肩膀夹着手机。听筒里响起嘈杂热闹的声音。

　　上次胡仁苍离开蓝城的原因，柴邵才刚知道。原来那时候远在鱼溪的胡了下海捕鱼遇上强风，连人带船被掀翻在海里，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医院打了胡仁苍的电话。当时姜卿和柴轩昂正闹离婚，柴椰心情一直很低落，柴邵又快要高考，于是胡仁苍谁也没告诉，一个人背着旧背包就去了鱼溪。
　　生离死别面前，父子俩戳破了那层别扭的窗户纸，从此和解。好在胡了救过来了，听了胡仁苍的话，不再往海里闯，回了蓝城。

　　“只可惜你吃不到这么美味的一桌子菜。”胡了站在厨房里远远说了一声，柴椰对着手机道：“怎么样，这两天还适应吧。”

　　柴邵回头看了眼身后宿舍里的“电竞选手”们，干巴巴地笑：“还挺好的。不过确实没那么快适应。”

　　姜卿扶着外婆坐到餐桌旁，看到手机界面，凑过去道：“儿子，国庆节要回来吧？”

　　柴邵捏捏眉心：“还早呢。”

　　姜卿笑了笑走开了。柴邵咬下最后一口冰棍，将棍子扔进垃圾桶，问柴椰：“你之前为什么不开心来着？”
　　“嗯？什么时候...…哦……”柴椰提起来就又气又好笑：“就...误会凌艾和他女同事，哎，生了一个多月的气，结果那是他小姑。”
　　柴邵的嘴角抽了抽，道：“挂了啊，我跑步去了。”

　　挂了电话回到宿舍里，有个室友正对着电脑那边的队友口吐芬芳，有个室友塞着耳塞叽里呱啦地背书，还有个室友温柔细语地哄着电话里生气的女朋友。柴邵坐到桌旁，摸了摸身上的汗，放弃了跑步的决定，洗了个凉水澡躺回自己的下铺。

　　高中的班级群里时常热闹着，有的人才刚刚开学，一直在群里哭诉军训的教官太狠了，发了自己鼻尖晒掉皮的照片，大家同情地表示“都一样！”。

　　柴邵快速翻一遍，依旧没有关于秦删的任何事。
　　不过他不再感到灰心。

　　北锦的天气很好，高楼大厦环环围绕，柴邵下了飞机就打车朝目的地走，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柴邵一眼，目视前方：“大学生，成绩很好哦。”
　　柴邵道：“你怎么知道。”
　　司机笑了声，“北锦大学，全国最好的学校，一般人也考不上嘛。”
　　“哈，那我确实是一般人。”柴邵打开窗透气，清爽的风掀起额发，将额头的潮湿吹干，他目不转睛盯着一路的建筑和风景，轻笑：
　　“我是来找对象的。”
　　“哟，小伙子福气好啊，女朋友很有实力嘛，你不得加把劲儿赶上啊？”
　　“不是女朋友。”
　　司机疑惑地侧了下脸：“你说的找对象嘛。”
　　“是啊。”

　　后来司机便不说话了。柴邵勾起唇角，将手臂搭在车窗，悠闲地将下巴靠上去，感受着这个也许存在某个人的地方。

　　想着这种可能，他又笑了笑。那种在蓝城带着些甜意的微风，在浙舟的时候吹不到，可在北锦，似乎又吹到了。

　　车子行驶着，柴邵还是盯着窗外，视线里忽然一闪而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眼睛一亮，让司机在路边停车，付了钱后，他往回走。恰好撞上搭着帆布包的江晴雨。

　　女孩穿着简单的背带短裙，头发像高中一样，只用一根黑色皮筋扎在脑后，对视时微微睁大了眼睛，道：“柴邵，好巧。”

　　柴邵微笑。他怎么就忘了江晴雨考了柔清大学，离北锦大学那么近......

　　“是很巧。”柴邵说着左右看了一下，道：“你现在有空么，我请你喝咖啡。”
　　江晴雨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嗯。”

　　他们在窗边落座。柴邵看着对面的江晴雨，斟酌良久，不尴不尬地说了一句：“国庆快乐。”
　　江晴雨抿了口咖啡，淡淡地：“你也是。”
　　“你见过秦删吗？”
　　江晴雨缓慢地摇头：“毕业后就没见过。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找他有点事，不知道他具体在哪。”
　　“班里面秦删和你最熟，如果你都不知道，别人想知道恐怕也很难吧。”
　　“嗯。”柴邵无意识摩挲着咖啡杯，“他可能考上了锦大。”
　　江晴雨笑了笑：“是吗，我们大家都不知道。”
　　柴邵抿唇，“他从没告诉谁。”

　　“所以你找我打听，是觉得我和他的学校离得近啊。”江晴雨喝了口咖啡，“可我确实没在北锦见过他，不如你问问覃老，他应该会知道秦删在哪上学。”
　　柴邵点了点头。

　　他来得确实冲动且匆忙，想到一种可能，便立刻去做了。是应该问问覃渭渊。心中的期待顿时蒙上一团浓雾，郁闷如石头一般堆积在身体里面。

　　柴邵微不可察地叹息，将视线投向窗外，不防撞见街道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身量很高，光是穿着普通外套就抓人眼球的背影。
　　那人身边不时有许多行人路过，偶尔有人把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两秒，却又快速转开。他就形单影只地站在原地，清瘦的手背上肌腱明显，不知在跟谁打电话。
　　这时，那人微微侧过脸四处看了一下。
　　柴邵顿时愣在原地。
　　是秦删。

　　那瞬间他有些不明白自己的心理，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杂志遮住脸，心跳激动得几乎要冲出嗓子，呼吸都快了许多，喉咙管痒痒的。
　　江晴雨见状担忧地看着他：“柴邵？你不舒服吗？”
　　“没...没有。”柴邵干咽，颤抖着放下杂志，眼神发直地盯着咖啡表面的泡沫。
　　江晴雨咬了咬嘴唇：“柴邵，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失陪了，下午还有个实验要做。你住哪？明天我请你吃饭吧？”

　　柴邵猛然回过神：“噢，没什么事情了，今天见到你很开心。你忙的话就快回去吧。”
　　说着就逃也似的站起身结了帐。

　　江晴雨微笑示意，抬起手掌摆了摆：“再见。”

　　待江晴雨的身影消失，柴邵连忙冲出咖啡馆，站在门口，看着对面那个背影。若不是车影频繁，他真想大声喊秦删的名字。
　　不过没事儿的，喊不喊无所谓。他马上就要过斑马线，他要当面喊他的名字，最好是生气地说：“秦删？咱俩没完！”

　　但是红灯越等越慢了。车流迅速，对面街道也渐渐多了许多人。柴邵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他看到秦删终于收起了手机，如果这个时候秦删回头看到他就好了。
　　红灯还有十秒。
　　他们的距离不过十秒。

　　柴邵内心慌乱不堪，实在忍不住，他害怕秦删下一秒就会走，张开嘴想叫出来。
　　终究没敢。
　　红灯变成了绿灯。两个人同时抬步而走，秦删依然没回过头，柴邵远远跟在后面。
　　方才想象的所有解气的质问瞬间卡在喉咙。

　　他看着那道背影，从来那么强大而孤零，对所有人都张扬出一份疏离，所以鲜少有人知道他笑起来唇边有着好看的括弧，温柔起来时表情是那么有温度。

　　柴邵其实根本不生气。
　　他只是觉得委屈，为什么忽然不理他。

　　这世界上两个陌生人都不会绝对地无法沟通，何况那么亲密的两个人。

　　秦删的肩背又瘦了许多，很明显。柴邵在咖啡馆时一眼就看出来瘦了。

　　这个人步履平缓，不拖沓地也不着急，似乎天大的事情都是如此。柴邵之前模仿他走路，踩他的步子，总是走着走着就急眼了，觉得枯燥又呆板。
　　现在，他也学着秦删的步子，却让刚才的激动渐渐放松下来。

　　两人像是一条透明线的两个端点，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和不变的距离。
　　......

　　秦删确实没想见他。

　　走了一段路，他明白了秦删完全知道后面有他。
　　就像一年前，他跟在他身后。
　　秦删两次都没有回头，哪怕是停一下步子。
　　慢慢地，柴邵不跟了。

　　那道背影什么也没变，稳重地走着，又似乎变了点儿。

　　柴邵站在原地，头晕脑胀，眼睁睁看着那背影走进北锦学校的大门，打心底觉得挺好的，可是腿脚无力，他勉强撑住。张了张嘴，奈何喉咙发不出声音。
　　埋藏许久的思念，现在拿出来却成一滩烂泥。
　　驻足了好一会儿，秦删的背影如往常许多次一样，决绝地离他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柴邵无助地揪着衣角，万般苦涩从头顶灌入，呛得他想求饶，但就是疯狂地侵袭他全身感官，任凭怎么挣扎，都只能承受着。

　　好难过。
　　秦删总是不要他。

　　直到一股热血上涌，鼻腔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内滚下，落到唇瓣上，从唇缝晕染开来，柴邵尝到了铁锈味。
　　他低头，用指腹抹了一下，鲜红一片。

　　是血，那就没事，只要从脸上落下的液体不是眼泪。
　　只要再也不要为这件事流眼泪。

　　他也转身，胡乱擦一把鼻血，决绝地往机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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