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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像七
秦夫人看着秦家家主手中的信,信中只有一句话,“秦家清查势在必行,若想护休,莫要插手。”这是一份拓本,原件如今已经到了太后手中。秦夫人耳边的坠子随着她的动作不安地晃动,“老爷,陛下这是要对我们秦家动手了吗?”
秦家家主把信纸烧掉,坐回太师椅中,他到底比不上年轻人了,不过站了一会儿,就腿脚僵疼发麻,有些站不住。
“当今圣上不是先帝,白无生掌管户部多年,从无缺漏,再加上西域通商线开了半年,陛下不是能被秦家轻易收买的。”
“我们这些年明里暗里向陛下的示好可都被挡了回来,他可一点都不记母家啊。”
“还不是因为你的好女儿!”
“筝儿在皇宫何其艰难,我女儿已经将一生都赔进了皇宫,你还想要她做什么?”
秦家家主听到她的反驳,叹了口气,站起来转到秦夫人面前,“夫人,我知道筝儿不易,但无论当年,还是如今,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又要女儿做什么?”
“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陛下新帝继位自然是要立规矩的。但处置姜家和一众小世家已经足够了,这把火烧得太久,对谁都不好。”看到秦夫人狐疑的表情,他又道:“哪怕这些都不论,你也很久没有见过女儿了,去皇宫看看她总是好的。”
秦筝看着眼前自说自话关心起她这些年生活的母亲,坐在主位之上娇俏地歪着脑袋看着她。这母亲的角色秦老夫人扮演得不熟练,显得局促又虚情假意。
秦筝没忍住,笑了出来。
秦夫人话音一停,疑惑地看着她。
托着腮,往秦夫人的方向挪了挪,笑容欢快,“母亲,当年你抛弃我,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秦夫人没有说话,表情看起来难过极了,像是在无声指责女儿这样看待她,仿佛她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秦筝笑得更加欢快,她因母亲的到来再次变回当年那个深闺之中无忧无虑、自在欢乐的孩子,甚至在殿中转起圈来。
“若不把你送进宫,秦氏不保,等待你我的只有死路一条。筝儿,你是秦家唯一的女儿,是我唯一的骨肉……”
“我是你唯一的骨肉,”秦筝慢慢走到秦夫人的面前,笑容消失了,“可我不是男儿,我对秦家的价值只有嫁人这一条对吗?”
秦夫人摇着头,伸手去握秦筝的手,却被她抽走了。
“抛弃就是抛弃,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世家口中‘牺牲一人,保家族荣昌’,只是因为牺牲的不是你们罢了。娘亲,我在皇宫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时候,也没人来可怜可怜我啊。”
她嘴上说着血淋淋的真相,手上却轻盈地擦掉她母亲的泪珠,“送我来皇宫的时候,你们难道没有这样想:虽然私吞北疆辎重之财被濯阙吞没,但……秦氏牺牲一个女儿,换来一个贵妃或者皇后,倒也不算亏?”
她忽然歇斯底里,“那我算什么?你们恶心的交易的筹码吗?”
秦夫人被她骤变的情绪和猛然提高的音量吓得浑身一抖,可紧接着秦筝又软了声线,“娘,我当初向你求救,跟你说我不想进宫,求你救救我,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这是我的命数,也是我的富贵,要我听你的话,要我安心进宫,秦氏不会忘记我的牺牲……”
她疑惑地望向秦夫人,表情无辜,让人忍不住怜惜,“世人知道吗?喜帕之下,秦家的女儿是被她的母亲绑着手腕送进的皇宫。”
秦夫人眼中噙出泪花,“我又何尝不是想为你谋一份富贵,谋一条生路啊!”
“火中取栗,有的人能借此平步青云,有的人只会引火上身。可是母亲,我从最开始就不想要这份用血浇铸的富贵啊。”秦筝一步一步靠近她的母亲,温柔地把玩她母亲的耳饰,“至于生路,你怎么这般天真?你以为只有皇帝会被逼疯吗?濯阙疯了,庄皇后疯了,我也疯了,你猜,我儿婴何时会疯?母亲啊,你竟然以为,皇宫之中会有生路?你竟然以为,你为我谋的是一条生路?”
她笑得猖狂又绝望,她俯身在她母亲肩头,像还未出阁的姑娘娇嗔羞涩地依偎着母亲,说出来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母亲啊,你到底是养在深闺,不知皇宫险恶,还是到了现在,还在妄图用这样蹩脚的理由,掩盖你抛弃我的事实?”
明明是初冬,这宫殿里却冷极了,不是京城冬天一贯的干冷,而是一种从骨骼中蔓延出来的阴冷,这阴冷像有生命一样,自发在秦夫人身体里蔓延,她成了这阴冷的提线木偶,忍不住地颤抖——她竟然在害怕她的亲生骨肉。
秦夫人想起她丈夫在她出门时说的话:“筝儿与你我疏离多年,她自然听不进你说的话,但秦氏同气连枝,秦氏如何,她哪怕贵为皇后,也免不了受牵连。当今之际,莫要想着与她重续母女情,先把秦家与筝儿的命保住才是正事啊。”
秦夫人咬咬牙,上前一步,“哪怕你对我、对你父亲恨之入骨,可是筝儿,你对陛下做的事,你纵容濯休对陛下做的事,你都忘了吗?若非陛下福大命大,他早就死于你的仇恨之下了。你觉得陛下会放过你吗?”
太后笑了一下:你看,若不自欺欺人地捧着恶心当深情,人的真面目不是一目了然吗?
“当年差点把濯婴掐死在襁褓里的,不正是你这个做母亲的吗?哪怕那时他不记得,可是这些年你无数次残害他。他难道一次也不记得吗?”
“那便来杀了我啊。”
“傻孩子,濯休怎么办呢?你死了,谁来护佑濯休呢?”
听到濯休的名字,太后的眉目一动,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这些话,是我父亲教给你的吧,他是不是还跟你说,若我无法被你的‘真情’打动,就让你拿休儿的身世,拿我与休儿身上的人命要挟我,逼迫我与秦氏‘同气连枝’?母亲,帮我转告父亲,他大可一试,看濯婴是先杀了我,还是会借秦氏献上的当朝太后的罪证,以“教养无道”之名,先发作秦氏。”
“你!”
“濯婴确实恨不得杀了我,可是母亲,陛下尚无皇后,若我死了,朝臣只会以此为理由,催促他广纳后宫,立后宫之主……我那个儿子,如今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立后宫的折子了。所以他怎么会现在就处置我呢?”
秦筝重新做回座位上,“秦氏只会死在我的前面。秦夫人,过奈何桥的时候,记得多喝一碗孟婆汤,好好把我忘掉。我可不想跟你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纠缠,我可不想来世再做你的女儿。”
“筝儿……”
“大胆!”太后将桌上的茶杯扫到地上,“本宫的名讳,岂是你能轻易称呼的?来人,把她给我拉出去!”
秦筝静静地坐在原处,眼看着人去楼空,曲终人散。一阵冷风吹来,她才觉得有些冷了。太后看着空荡荡的殿堂,无声笑了一下,“哪怕你说一句‘你错了’呢?”
从内殿跑出一个人来,太后从座位上起来,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休儿莫怕,你是娘唯一的亲人,娘一定会保护你的。”
跟在濯休身后的宫女这才跟过来,“娘娘恕罪,奴婢一时不察,让五殿下跑了出来。”
秦筝看着这个从她幼时就跟在她身边的宫女,冷笑了一下,“当初我还想,濯婴当真可笑,明知总管是我的人,在宫外另建别苑时也不曾把他处置了。如今我才知道,可笑的人何止濯婴,我怎么也忘了,当年,也是母亲让你到我身边伺候我的。”
宫女立刻跪下。
秦筝收回视线,看向宫女今日刚给她染的指甲,语气像是在聊今日的天气,“我要你明日死在秦府,死在我父亲母亲的面前。”
“是。”
“你怎么知道皇后身边的宫女是秦家的人?”步生莲背靠在濯清尘身侧,看着手里的帛画问他。
濯清尘无声冷笑了一下,毕竟后来他成了太子。太子身份对秦家总归是有好处的。除了秦家送进宫又被秦皇后扔掉的礼物,秦家示好的方式还包括秦皇后想要弄死他时,让那个宫女留下他一条命。
步生莲扭过头去看他,濯清尘朝他笑了一下,捏了下他的鼻子,“猜的,我身边都有皇后的人,她身边怎么可能没有秦家的人?”
步生莲把帛画扔到一边,“秦家既知你不会轻饶秦氏,如今秦家拉拢太后对你下手不成,恐怕会去勾结孟、苏两家。”
“孟棠这些年只让家中长子入仕,有意避世,不会和秦家勾结。苏家有这个心思没这个胆量,恐怕正想着如何坐享其成。若姜家还在,倒是会和秦家勾结,可惜了,如今他连个造反的同伙都没有。”
“造反?会闹到这个地步吗?”
步生莲猛地转身,少爷身上带钩子似的,书案上一沓奏折被他一同带到了地上。
濯清尘叹了口气——指望这少爷稳妥一点还不如指望明日太阳从西边升起。
步生莲三下五除二把奏折扔回案上,迫切地问,“真的会造反吗?”
濯清尘看着愈发乱七八糟的书案,实在不忍直视,只好偏头看回步生莲,“原本有这个可能,如今不会了,你放心。”
“不行,”少爷利落起身,“我让十七这些天加强守卫。”
“他被我派出去……”话没说完,莲少爷已经出去了。
濯清尘认命地收拾烂摊子,拾起地上遗留的一本奏折时瞥见了步生莲落下的帛画——称不上帛画,那是这些年濯妟在南疆与南越作战时的行军图。
濯清尘的目光慢慢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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