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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这两个字如一阵风灌入纪棠心中,将她发虚瘪了一半的心脏又吹实了。她诧异看着走近的明梧,猜测他们中是谁被日头晒蒙。这话,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从前那个牵她手,都要借口是街市上人多怕和她走散的青涩男子,现在竟能面不改色让她解衣衫?还是大白日,当他面解衣衫?
“衣物俱在其中,不喜紫色,可挑余下的。”
顺着他抬起的指尖,纪棠看到被屏风遮盖大半的衣柜,再看向明梧,只见他眼瞳黑白分明,既没戏谑,也无玩味,清明干净,一尘不染。
“夏日炎热,你爱清凉不换也无妨,往后我嘱咐单书来送公文,不入内院便是,左右无人看到。”
“你不是人?”她已明白是误会一场,躁动之心彻底安分,非但不因自己不纯正的猜测而愧疚脸热,反捉住他话中漏洞,调侃起来。
“不算外人。”说罢,他目光刻意在她脸上停顿。
“……脸皮有长进。”
“尚有待向纪棠仙君学习。”
纪棠不恼,摸摸自己面颊,颇为自得道:“想如我这般,那可是任重道远,太子殿下要多加努力。”
“用不了多少时日,毕竟学得仙君一二皮毛,便足以睥睨众仙了。”明梧轻笑着,走出屋去。
听到关门声,她走入屏风后衣柜前。同香粉首饰一样,柜中衣裙众多,且颜色绚丽,其中又以粉色最多。随手拿出一件,将身上破布脱去,三两下换上崭新衣裙。与她原本穿的料子不同,此种布料丝滑中又透出股韧性,舒适修身,遍体温凉。
走出屏风,来到梳妆之处,瞧着瓶瓶罐罐,纪棠打开一盒胭脂,对着镜子在脸上比划几下,最终选择放下。
她是怎样的人,明梧必已清楚,再如何装饰,也难改变什么,更何况,她本身也想他早早认清她恶劣本质,好厌烦这场扮演游戏。
从抽屉里挑了支乌黑木簪盘起头发,再看那镜中女子,已是干净清秀,妥帖得体。对镜一番陶醉欣赏后,她才走出厢房。
正厅桌椅齐整,院中草木扶疏,都不见明梧,又去后院走了一圈,紫烟淡淡,蛇蕊雾草花背阳而生,一样没那抹蓝色身影。
她掏出传声螺就要问询,便见凉棚下的茶几上,停着一金色纸鸢,指尖才触碰到它尾端,那纸鸢就无风自起,飘飘然飞到半空,散成星星点点的金色粉末。
“搞什么?”
正疑惑间,金粉忽凝成一行字句“市中买菜,旋即而归”。金粉在空中停滞,似确认纪棠看清后,光芒才黯淡下去,化成一滩纸屑。
“一张留字符纸,偏折成纸鸢模样,故弄玄虚。”纪棠这样说着,嘴角不自觉勾出笑意。
后院除可隐匿气息的蛇蕊雾草花,角落上还种了三株雪晶树,此物于烈日之下结果,果实犹如冰晶,切下豌豆大一块,放入沸水中,仍能立生寒烟。风吹得竹叶作响,冰晶之气弥漫,凉气不散,整个院子,宛如飒爽秋日。
桌案上,主人离开前已沏好茶水,边上还有几本书册,纪棠悠闲坐下,喝了几口花茶,便手撑下巴慢慢翻阅。
日头已夕,光线逐渐柔和。
不觉间,话本已连翻数页,正看书中男子因那女子惊鸿一瞥而念念不忘,寤寐思服之时,院外传来响动,门扉被轻轻叩开。
让人直咽口水的香气从荷叶包中蔓延,随明梧走近愈发浓烈。
神仙以仙花果露中的至清之气为食,除凛夜战神、徽息神女天生仙胎者,天界之中,更多神仙靠修炼而来,或是凡人、精灵、妖怪、鬼魅的他们,靠着修行与机缘得成正道,位列仙班。仙花果露,能提升法力,但着实没滋没味,故而嘴里实在没咸淡时,常找些别的打牙祭。
闻到香气不久,纪棠便抛下书,像饿猫看老鼠般瞧向他。
他眼中荡起些许笑意,指指东面水缸:“先净手。”
纪棠擦干手回来时,桌上已摆好碗筷汤盘,见一切妥当,她笑得眉眼弯弯:“醪糟鸭子、清蒸鹅翅、油冒虾……”
接过明梧递来的筷子,她夹起鹅翅就啃,十几口后,暂且安抚了肚中馋虫,她道:“这顿花了多少银子?”
“没算,荷包里摸出多少就给了多少,总归他们神情不坏。”
纪棠啧啧两声:“阔少。”
“嗯,不是持家之道。”他夹来一个包子放到她碟中,轻声道,“不会有下次了。”
“银钱都是法术变的,扯不上持家,不过,”纪棠话锋一转,“你也的确败家。”
“愿闻其详。”
“你花了多少灵石与酒水,从汀姚那问来这些消息?”
“什么消息?”
“我的消息。”
衣裙的样式颜色,香膏香粉的味道质地,俱是她最喜欢穿的用的,便连后院花草,也无不合她心意。
她入两界三生境后,他才知晓她替换孙芳慧之事,算来距离如今,只二三个月光景。这处院子,地方僻静,灵力充沛,十大十的洞天福地。地方选址,屋内布置,短短功夫准备齐备合她心意的一切,不单单要置办能力,更是需充分了解她喜好。
而整个天界,要说最了解纪棠,还敢把这些消息透漏人的,唯有汀姚。
纪棠垂眸啃着鹅翅,捏在其上的指尖早已攥紧,不晓得多少事情被抖出去,心中不适之感,比看到镜子自己狼狈模样更甚。
明梧薄唇微启,纪棠以为要知道答案时,他却慢悠悠道:“尝尝菜心。”
绿油油的大白菜躺在米饭上,在一众荤腥中格外朴实,纪棠撇下鹅翅,用筷夹起,泄恨般,恶狠狠咬下去。
他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却见自己碗中多出一块萝卜。
纪棠含糊不清道:“多吃些,你太瘦了。”
明梧微滞住,目光似将萝卜上纹理全部看透,才缓慢拿筷子、夹起、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只觉得有点儿酸,有点儿涩。
他面前的女子正低着头,专心致志与几颗丸子交锋,鲜肉丸子为清汤炖煮而成,筷子力道多一分馅料松散,少一分不肯离盘,不知她夹了多久,只看得青花盘中肉沫纷纷,仅余下三四颗,勉强能看出丸子形状。又碎一颗后,她眉头轻皱,端了盘,将丸子混着肉沫一股脑儿拨到碗中,脸上随即又带出得色与笑意。
她身后,竹叶青翠,花草悠悠。
心头那一点点苦涩,消融在浮动的微风与饭菜香气中。兜兜转转,她终于在了眼前,皱眉、嬉笑、心虚了的干咳、故作正经地胡扯,蒙在记忆上的尘土被一幕幕鲜活画面抖落,与旧时交织成一。
恰如时光回溯,岁月重叠。
“可学会了?”
“嗯?”
见他不解神色,纪棠颇为朽木不可雕也般叹气道:“很难?”说着,又夹起一筷头菜,甩于明梧碗中,动作粗鲁,桌面都被溅上几滴菜汤,紧跟着的话语却轻若春风,“你太瘦了,要多吃些。”
那笑意如投掷出的石子,让他心湖晕染荡漾出圈圈涟漪,他夹起一口菜,正要吃时,却闻得重重一声叹息。
“榆木,”纪棠摇头道,“你准备的话本,自己没看吗?”
“没。”
她了然,太子殿下本与旁人不同,批阅各处公文外,丰泽殿多有仙家为鸡毛蒜皮的事要他评理,他从凡尘境归来,先是寻觅办法以找转世之魂,又闯两界三生境,之后还着手调查她,自然没闲工夫看话本。
“就赌五颗灵石,”她手指着椅上书册,话语笃定,“往后章节,定有两个人吃饭,男子会在给女子夹完菜时说这话。”
话落,一块藕糕落她碗中。
墨色瞳仁带着浅笑,他道:“你太瘦了,多吃些。”
纪棠:“……”
倒也不用亦步亦趋得像个木偶吧。
“傻瓜,”她低头吃着藕糕,眼角余光瞥间明梧放下碗,起身走向一边。
“不吃了?”纪棠喊道,“我随便说说,还真生气啊?堂堂太子殿下,别这么小气嘛!”
明梧洗净手,丝帕擦干,折返回来。
“这样才对,美酒佳肴不可辜负。”
他重又坐下,剥起红虾。莹润指尖来回往复,行云流水间,桌边虾壳已堆叠成个小鼓包。
“瞧不少人买,不知味道如何,你尝尝。”
一样的夏日,一样的动作,就连语气都一般无二,吃着嫩生生的虾肉,她心头某处地方,莫名泛酸。
“如何?”
“不如何,以后别买了。”
纪棠撂下碗筷,起身往屋内走去。神仙千年一瞬,凡尘境中区区四十年又算什么?还没弹指一挥时抖落的皮屑大,她才不在乎。
“外头买的油水重,容易腻味,明日我们自己做吧。”
“要做你做,”纪棠头也不回,跨过门槛,“日头没三丈高,我难离开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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