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这个消息不异于庆功宴开到一半，忽然听说战场上被大卸八块的敌人又活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岑滢算是领教了。

　　他们这个房子四面装了监控，可以说是一只鸟飞进来都能给你拍个无处遁形。但岑滢脸上还是展露出了一点“今晚睡不着了……”的表情。

　　庞焱在她额头上轻刮了一下，把她轻皱的眉头刮平了，说：“我去检查下门窗。”

　　“现在挖密室还来得及吗？”岑滢想轻松一下气氛，“像武侠片里那种。”

　　庞焱一脸认真：“现在挖吗？我拿工具去。”
　　岑滢：“啧。”

　　庞焱绷不住笑，跟着安慰：“他只要别把迫击炮拉来。”
　　岑滢：“呵。”

　　这一夜平静无波。

　　第二天两个人没叫餐，在家自己简单弄了吃的，刷了一天网上的各种消息，没人知道金大公子躲到哪里去了。

　　半夜里，岑滢突然惊醒，摸了摸身边的人，手立刻被人回握住，手背上被拍了拍。
　　她意识到庞焱醒着，这个人表面说“没事，人跑不了”，其实心里的压力比谁都大，大得睡不着。
　　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也在他背上拍了拍。
　　就听被拍的人轻轻笑了一声，把她拥进了怀里。

　　就是在这个时候，庞焱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可能是夜太静，夜色又过于深浓，震动的声音闷闷的，就像是隔了一个白昼从下一个黑夜传来的。

　　岑滢第一反应是，莫非是金垚落网的喜报？摸索着要开灯，庞焱却拉住了她。

　　她脑子里一激灵，从床头柜拿过庞焱的手机。
　　果然不是乔曼。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来电归属显示本地。

　　庞焱左手撑着坐起来，手指捏了捏太阳穴，凑过来看。
　　“你认识这个号码吗？”岑滢低声问。
　　庞焱摇头，神情严肃。

　　岑滢按下静音，那个号码就一直在手机屏幕上跳啊跳。明明没声，却像有什么不甘似的，在黑暗里透着一股别扭劲儿。又像憋着最后一口气，非要让人看见。

　　庞焱的手机号不是他的名字，查是查不到的。
　　知道这个号码的，也只是亲近的几个人。
　　大半夜打错电话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大……
　　岑滢正兀自猜测。庞焱已经披上衣服下床去了。

　　岑滢就见他走到窗帘旁边，从黑暗边角微微把窗帘掀起一条缝往外察看。
　　今夜的月亮似乎格外皎洁，金黄的月光投了一缕在窗棂上，像突然给暗夜加了低饱和暖金滤镜。庞焱身形藏在暗处，只有眼中被月光映出两点透亮。一人一窗的画面，冷暖对比度特别饱满。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岑滢想挽着那位先生一起站在窗前看看月亮。

　　虽然知道楼下有安保，岑滢还是拿过自己的手机，调出所有监控看了一遍。

　　手机屏幕终于熄灭下去了。
　　庞焱回到床上，两人刚要说话，又立刻缄默。
　　因为手机屏幕又亮起来了……

　　还是那个号码！

　　“如果是他……”庞焱低声说，“那他可能就在这附近。”

　　岑滢听了这话，想起最早《笑忘城》案的时候，她的代理律师说过的通讯入侵一些技术上的可能性，明白了庞焱的意思。

　　“那，接不接？”
　　问完，岑滢自己有点奇怪。这样的电话，最正常的处理方式不是应该挂断，或者直接不理吗，为什么她会下意识问他接不接？
　　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她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不只是你死我活那么简单，庞焱也许有什么话想和那个人说吧。

　　被问的人看了她一眼，低头：“嗯。”

　　这个回答好像也有些奇怪，仿佛他应该有那么一两句解释。但不解释似乎也正常，因为岑滢从他看她那一眼中看出了感激，还有……依赖。
　　她知道自己问对了。

　　“免提。”庞焱轻声提醒。

　　瞌睡是一点都没有了，身上还有一点冰凉，岑滢裹紧睡袍，长吸气，缓舒气，指尖替身边的人按下接听，再点下免提。

　　通了——

　　没人说话……

　　夜在这一刻突然静得像一潭死水，明明隔着窗帘能听到隐约的鸟雀叽啾，空气却像冻结了波澜，冰滞了流动，把人僵固得动一下都吃力。
　　除了屏幕上一秒一秒记录的通话时长，仿佛什么都死了。
　　仿佛无人存在。又分明能感觉到三个人的心跳。

　　岑滢看向庞焱，小心翼翼匀着呼吸。
　　被看的人正盯着手机屏幕，脸庞被屏幕的光映得半明半晦。

　　“金垚……”庞焱终于先开口，声音轻得像对着羽毛吹一口气。

　　手机仿佛顷刻被这两个字唤醒了，立即传来一声笑——低哑的、不屑的、酸楚的、叹气似的笑声。下一秒，带着浓重鼻音和一点得意的哽咽传过来一句：“你还是想着我的……”

　　庞焱闭眼低头吸了口气。岑滢看着他睫毛颤动，动了动唇，张开眼，却没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说，火能烧土，怕不怕有一天你烧我。我回答你，土能灭火。哥，你猜猜，我们谁灭得了谁？”
　　话筒里的声调低沉，涣散，像一阵烟，没有重量，轻飘飘消散。

　　然而让岑滢心头一震，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的，却是这一声称呼。

　　“我们谁都没赢。”庞焱用一种无力的语气说。

　　那边的人像没听见这句话，突然暴怒起来：“我以为我有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可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哈哈！你他妈为了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腔戛然而止。

　　“你在哪儿？”庞焱低声问。

　　“海盗船秋千……”电话那头的人哈哈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喜欢这种东西……”
　　“我在地狱里。”金垚忽然用极其平静温柔带着笑意的口吻说：
　　“哥，我在地狱里等你。”

　　岑滢握着手机的手激灵地抖了一下。最后这句话像一只从地狱伸出来的手，黑枯嶙峋，指甲尖利，死死抠住她的心——他是什么意思……

　　“砰”！
　　突来的一声巨响，就像手机爆炸发出的声音，岑滢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倒在床上，庞焱一手扣着她的肩把她压在了身下。
　　那一声“砰”的余音还在夜风里缭绕。岑滢忽然意识到刚才那一声响不止来自手机里，还有窗外，惊叫了一声：“庞焱！”

　　身上的人喘着气，撑着手坐起来，哑声说：“我没事。”

　　岑滢松了口气，刚才庞焱的动作太快，也不知伤口有没有扯到。
　　她拿过掉在被子上的手机，发现屏幕上还是通话状态，那边却没有任何声音。她递手机给庞焱，想问他要不要说什么，发现垂头坐在床头的人眼圈通红。

　　岑滢怔了一下，挪过去抱住了那个人。
　　被抱住的人忽然就抽泣起来。
　　这是岑滢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眼泪。

　　三年前，金垚这个人对于他来说，只是个陌生的、无关痛痒的恶人。
　　三年里，恶人在他记忆里长出了血肉，恨其罪，却难抹其鲜活的痕。

　　天亮以后，乔曼来电话，说金垚找到了。半夜有人听到枪声，报了警。警察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手里有一把枪和一个望远镜，现场还有个手机、一部电脑和一些网卡、路由器。
　　就在玉山御墅，臻园，庚栋，房顶上。离庞焱的房子不到五十米。
　　他们说那把枪里只装了一发子弹。
　　他们疑惑金垚为什么要跑到这里自杀。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危险解除，娱乐圈又回到从前的样子。
　　不知是那夜窗棂上的月色太浓烈，还是夜风太凛冽，那声戛然而止的哭腔和那一声“砰”，在岑滢脑海里萦绕了好几天。
　　还有庞焱，表面平静如常，岑滢知道他其实缓了很长时间。
　　*
　　这是这一年的十二月。因为这段时间大家都绷得很紧，趁着新年将至，乔曼在霍庆家搞了个聚会。

　　饭饱酒酣，岑滢和庞焱走到霍庆家阳台松松食。
　　喷焰的向日葵花灯花脸橙红，花心胭红，挤挤挨挨，一直铺满看不到边的山坡。

　　“你怎么想通的？”岑滢问身边人。
　　搂着她的人似乎愣了一下，跟着搂她的手轻捏了一下她的胳膊，意味深长说了一句：“你这种怂包......”
　　岑滢不服，“霍庆说我是怂包？”

　　庞焱笑而不答，过一会儿，说：“有一天我在梦里想起，想起有一天夜里醒过来，你在我怀里，外面下着雨，大概是七八月份吧，我听见雨打在花园你那些花叶子上，夜里的空气都是湿湿的茉莉花香和玫瑰花香，感觉特别安定......”

　　其实半夜醒来，被这个人抱着，外面正风雨交加，这样的场景，岑滢也悄悄经历过。
　　那一刻在黑暗中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当时她只能望着熟睡的人独自幸福。现在，她可以回过头来，对拥着她的人肯定地补充：“感觉特别满足！”

　　正说着，乔曼笑吟吟过来说：“刚刚夏导演给我打电话，就是拿过国际大奖的夏乙导演，他年底要开拍新电影，说男一号没有人比你更合适，等着你。”

　　听来是个好消息，庞焱笑着感谢“曼姐辛苦”。岑滢却不大高兴。
　　因为这意味着，庞焱伤愈之后，他们又要回到以前聚少离多的状态了。

　　乔曼走开，霍庆过来了。
　　“刚刚听说的，网吧里又逮了个外包的杀手，一样不知道雇主是谁，只知道目标是你。”

　　听到话的两个人同时想起那天夜里金垚最后的话，恍然大悟，不寒而栗。

　　“不知道会不会还有第四个、第五个......”霍庆一副事不关己口气，吓完人就走了。

　　“金垚还给你留彩蛋了呢......”岑滢有感而发。
　　庞焱苦笑一声。

　　山下烟花一节一节升上来，把漆黑的夜空照得璀璨夺目，也把相拥的两个人暂时拉离了焦虑。
　　岑滢看看时间，离跨年还有两个小时，不禁感叹：“这么早就有人开始放了......”

　　“因为到零点烟花太多了啊！你想她看见的人不一定能看见。”庞焱回答，“其实我也在跨年前两个小时放过一次烟花，好像就是你走的那次，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吧，当时就是，特别想，你......”

　　说完，他就感觉怀里的人身体变得有些紧绷。跟着，他看到她转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眼睛亮晶晶望着他。
　　“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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