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瓮中捉鳖
又过了十来日,怀远县内,昔日还算繁华的街道,如今一片萧条。
大半店铺都紧闭着门板,仅有几个开着门的粮铺和药铺,往日最热闹的南街如今只剩几条野狗在啃食晦物。
走在街巷中,时常能听到街里街坊传来压抑痛苦的咳嗽声,有时是一阵凄哀的哭嚎声,意味着又一个家庭失去了亲人。
疫病扩散,据点也从原来的斜阳镇搬到了怀远县。
县城不比镇上村里,这里居住的人数颇多,能搭建的隔绝区和容纳的人终究有限。
县衙的临时医棚早已人满为患,后来干脆在马场那边搭起了更多草棚,所幸天气逐渐回暖,夜里不再受寒冷侵扰。
萧钰从金陵急调来几个大夫,又组织着本地尚能支撑的郎中,杜蘅带着他们日夜忙碌着。
最开始,萧钰配的药方可以缓解部分症状,延缓死亡,却无法根治,杜蘅凭借着更深厚的医道功底,数次尝试调整药方,效果虽有提升,仍然是杯水车薪。
马场上多是严重的病患,他们躺在圈起来的棚里,痛苦地喘息咳嗽。
不断有人被抬进来,也不断有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到山上去。
焚烧尸体的浓烟几乎终日笼罩在那座山头上空,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焦臭气味。
墨玦禀告道:“殿下,我们的人来信,鲁川找到了,在春江村乌鸦坡,人早已烂得无法辨认,生前的熟人通过他身上的玉佩认出来的,暗卫将周围清理干净,一把火焚掉了。”
“或许是料到此病的危害,他早早进了山,避免染给更多的人。”
萧钰扶了扶额,有些疲惫:“告诉张楚岚,我们的明晚动手,不能再等了。”
墨玦领命退下。
萧钰坐在灯下,临时充作书案的木桌上摊开着一本深蓝封面的厚册子。
她提笔,在新页上缓缓写下两个沉重的字:鲁川。
写完名字后,执笔的手顿了顿,似乎能感受到这个名字背后那条已经悄然消失的生命。她继续补充了几行字:
男。中年。斜阳镇人。经营镇中药铺,惊蛰后三日染病,失踪数日,于春江村乌鸦坡发现尸体。
写罢,萧钰没有立刻合上册子,而是下意识地向前翻动。
书页沙沙作响,一页,又一页,再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简短的注脚,墨色由新到旧,无声诉说着这些天来,疫病是如何吞噬斜阳镇,乃至怀远县的。
刘能。男。六十五。外乡流民,寡言沉默,发现时已曝尸荒野。
张娆。女。中年。斜阳镇药铺大夫鲁川之妻。于药铺内熬药施药,不幸染疾,五日后亡。
王小丫。女。八岁。其父五日前病故,幼女未能幸免,四日后……
……
一直到首页第一个名字。
曹元正。男。中年。租种田地,勤恳寡言,早田间血螟叮咬,首例发病,疑为试毒之种。
五百六十有二条性命,如今已被简化成了数行冰冷的记录。
册子有一指半厚,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萧钰亲自写下的。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在人的心上。
耗费了几日,张楚岚已经摸清了醉仙楼的情况。
那口井下别有洞天,是一个小型的血螟培养地。他发现了大量处于不同生长阶段的血螟,更重要的是,井下有密道,并非单向,而是如同蛛网般连接着酒楼的冰窖乃至城中几处水井。
他们随时可以金蝉脱壳。
萧钰听了并不意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大祭司如此狡猾,自然不会将自身置于绝地。
次日傍晚,张楚岚,墨玦,刘翎冉还有纳塔娅聚在堂内,萧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怀远县地图前,上面已经用朱笔标注了所有已知及推测的密道出口。
大祭司经营日久,有这些布置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萧钰道:“墨玦,带我们的人分散开,率人带上弓弩,渔网,石灰和火油,提前埋伏在所有密道可能的出口处,一旦下面有动静,出来一个杀一个。若遇到强烈抵抗或者碰见毒虫,直接以火油石灰堵住出口,一把火烧掉。”
墨玦率先领命而去。
萧钰转向一旁待命的张楚岚和刘翎冉:“你们带一队好手,伪装成客人潜入醉仙楼,控制住掌柜伙计,尤其是那个负责采买的管事,务必确保消息不会走漏,行动开始时,封锁酒楼。”
“是。”两人齐声应道。
“纳塔娅,你与我一同下井,我们需要应对可能出现的血螟,还有辨认大祭司,此人或许会伪装替身。”
入夜,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已然开始铺开。
萧钰和纳塔娅到了醉仙楼后院那口废弃的深井旁,移开周遭的杂物。
井口幽深,宛若一张巨兽张开的口,向下望去,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漆黑,以及从中隐隐约约传来的腥甜气息。
萧钰和纳塔娅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纳塔娅取出特制的药粉撒入井中,萧钰丢了一把火,井下一阵密集的骚动,是血螟痛苦挣扎的声音。
须臾,井口底下一片静寂。
全副武装的暗卫率先垂索而下,萧钰和纳塔娅紧随其后。
当她的双脚稳稳踏上井地潮湿的地面,眼前并非预想中的狭窄区域,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开凿出来的地下石道。
刚下井时候,脚底周围尽是血螟密密麻麻的尸体,往前走了几步,石道仅容一人通过,长不见底。
虽有灯油烛火照着,通道内却异常潮湿,脚下泥泞,头顶时不时滴落冰冷的水珠,墙壁上覆盖着滑腻苔藓,偶尔爬过几条体型硕大的蜈蚣和潮虫。
纳塔娅手里捏着驱虫的熏香,走在最前面。
石道并非笔直,愈走愈是岔路丛生,如同迷宫。
若非萧钰提前留下了暗记,没有地图,一行人走在其中极易迷失方向。
有些路口还设有绊线陷阱,连接着淬了毒的暗箭,所幸暗卫经验丰富,能够及时发现拆除。
萧钰觉得这些暗道的布局结构、机关,甚至通道里突然涌现出的一堆毒虫和蜈蚣,一切都十分有既视感,像极了她和景珩在瑞王府碰到的地下暗室!
瑞王很早便和影蝎卫有了关联?瑞王府上的那间暗室是影蝎卫的人建造的?
越往深处,越发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甚至让人产生轻微的晕眩之感,萧钰立刻命众人含了解毒药丸,用浸湿的布巾掩住口鼻。
在经过一个较为宽敞的岔路口时,油灯中的火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黄豆大一粒。
昏暗中传来密集的振翅声,一群蝙蝠好似受了惊,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扑过来。
萧钰迅速撒出大量药粉,纳塔娅抽出剑,剑光闪烁间,数只虫近的蝙蝠被斩落在地。
一番动静后,蝙蝠群尖啸着退入黑暗。
历经曲折,终于抵达了这个通道的尽头。
这里是一扇虚掩的木门,门缝内,透着火光,以及那股浓烈到极致的药香。
萧钰和纳塔娅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暗卫们警戒。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与纳塔娅一同,推开了那扇木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异常宽敞的地下石室,四壁开凿了整齐的石龛,里面摆放着无数密封的陶翁,里面不时地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
室中央,盘坐着一个身穿繁复玄色祭袍的人,其面容隐藏在宽大兜帽阴影下的身影,背对着他们,不为所动。
那人身前是一张石案,上面摆放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器皿和药材,他似乎在专心调配着什么。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又见面了,大夏的公主,还有……王女殿下。”
男人转过身,掀开了兜帽,幽邃冷漠视线越过萧钰,落在了纳塔娅身上。
平静之下,涌动着无声的杀气。
纳塔娅迎上那双眼,毫无惧色,清冽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
“好久不见,提婆珈,或者我该叫你阿南陀尔法师。”
她回忆道:“暹罗王室曾经御用的占星法师,因妄言天机,窥探禁书被前暹罗王驱逐,宫变之后,你投靠新王,杀了我的父王母后,如今竟在此行毒害生灵之事。”
提婆珈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显然没料到纳塔娅能道出他的根脚。
他哑声笑了笑:“好久不见,知道我是谁又如何?上次见你时,你可不是这副模样。”
去年的深冬,冷风呼啸。
暹罗鲜少下雪,那是一个冰冷的雨夜。
暹罗王宫中,尸体堆积如山,老暹罗王的头颅被砍了下来,雨水流淌,染得阶前一片殷红。
刚满十六岁的王女胸口中箭,混着禁军尸体,被兰玉堂和琴香抬出了王城。
这番场景映在她的心底,永世不忘。
回忆到此,纳塔娅冷道:“婆提珈,风水轮流转,今日说不定该轮到你了。”
话落在萧钰耳中,她顿时明白,暹罗王室叛乱,此人也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一员。后来几次,这人想除掉纳塔娅都没有得逞,一直到纳塔娅逃到京城。
她道:“不必跟他浪费时间了。”
纳塔娅知道话多误事的道理,跟这人之间除了仇怨,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暗卫拔剑合围,所有出口已经堵死,婆提珈今日无处可逃。
四周壁龛中的陶翁突然出现异响,继而摔倒在地。
一个,两个……乃至一大片,石室是此起彼伏的碎裂声。
血螟如潮水一样,自壁龛爬出。
众人立即从腰间的布袋里抓出大把药粉朝袭来的虫群撒去。
萧钰和纳塔娅俱是一惊。
这些在外头尚且奏效的药粉,此刻只能让这些血螟动作稍作迟缓。
提婆珈笑得扭曲:“时间到了。”
“今日鱼死网破,既然我活不成,你们也与我一同,作为迎接神的祭品吧。”
他站在虫潮中央,双臂高举,喉间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
萧钰听不懂,纳塔娅神色一黯,道:“他在说暹罗语。”
婆提珈的喉间发出吟诵:“以血为引,以肉为饲,恭迎圣蛊降临。”
纳塔娅忙道:“他在施蛊,杀了他!”
萧钰眸光一凛,夺过身旁暗卫的弓箭,在火把上一掠而过。
沾染桐油的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地命中提婆珈胸前。
又一支箭,射向他的脚下,引燃了暗卫投掷的硝石。
“轰——”
腾起的火焰瞬间吞没了那道玄色的身影,提婆珈在烈焰中扭曲,嘶吼着念道:“与我同焚,永生不灭……”
“为了吾主。”
火势借着先前洒下的药粉迅速蔓延,虫群在烈火中发出嘶鸣,还有被烤焦的爆裂声响。
浓烟弥漫间,先前入口的那道木门早已被一道轰然落下的石门取而代之。
要么一起被烧死,要么被虫咬死。
“找水源,或者石室内的机关!”萧钰呛咳着退向一旁,他回忆着瑞王府暗室的构造。
婆提珈的声音渐熄,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躯体栽倒在火海中。
热浪扭曲了空气,浓烟越来越厚。
“这里!”萧钰突然发现一处松动的石砖。按下后,地面应声开启一个洞口。
隐约听见幽深处传来水流声。
瑞王府暗室中也有一口井,四周无路,井底直通地下暗河,寻常会将死尸或是废弃物从这里扔到江中喂鱼。
此时另有他用。
暗卫明白了萧钰的意思,率先纵身跃下去,随后井底深处传出一声悠扬的哨鸣声。
众人接二连三地跳入深井,像下饺子般落入怀远县外的泠水。
纳塔娅迟迟愣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火焰中逐渐焦黑的身影,直到火舌将要扑过来将她吞没,才咬牙跃入井中。
泠水是春江的一条支流,水流不急,却因四季冰冷而得名。
时已春日,河水依旧冰冷刺骨,泡得人麻木。
一行人终于从下游一处浅滩挣扎上岸时,已经力竭。好在,此次行动没有折损一人。
墨玦提前安排好了接应的人,将他们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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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晚安
明天周五,眉色飞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