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狐狸精

　　（1）

　　胡照英没想到武金池会不感激她，虽然她也没想让武金池感激。
　　也许武金池是对的，无论人、神，终究都要自作自受，自受自渡。
　　自己这一世已经明白的道理，后世竟又迷蒙了。

　　胡照英正在云天里游荡，不觉星月上，后面四平跟上来。
　　胡照英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是在福建，跟着陶令他们吗？”
　　四平说：“他不需要我。”

　　胡照英说：“也被他驱离了？”
　　四平说：“也？我怎么会像你那么没眼力见儿？我自己离开的。”

　　胡照英说：“我要是有个妖精啊，神啊的，帮着，出钱出力，不知道有多高兴。武金池竟然不愿意，她是怎么想的？”

　　四平说：“求来的帮助叫帮助，送上门儿的帮助叫干涉。国家之间不能干涉内政，人之间也不能干涉他人的生活，尤其是以好意为名。”

　　胡照英说：“说来我也是，不希望被任何人干涉，嗯，她是我。”
　　四平说：“我也是。”

　　胡照英说：“我还记得在真津的时候，你引我见的阿大先生，应该是跟我前后脚儿开始的这种旅程。这是我的第十世，也应该是你的第十世吧？”

　　四平说：“是啊。你不想知道我为谁来的吗？”
　　胡照英说：“好像是为了我吧。”

　　四平说：“我以为你会装傻装到底。”
　　胡照英说：“原来是真的。”
　　四平说：“怎么样？现在对我什么感觉？”

　　（2）

　　胡照英说：“你明知道我来是为了费明阁，你又来为我，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做这种无用功，你是存心不想回真津了吗？”

　　四平一指前方光明处，却是一道河边，阿大先生拖着长长的白胡子，站在那里背着手。
　　胡照英和四平此时俱现了兽身。

　　胡照英颠巴颠巴跑到他面前，说：“阿大先生，这是要送我回真津了吗？”
　　阿大先生说：“哎……哎……”
　　胡照英说：“有什么问题？”

　　阿大先生说：“来，先行完这一旅程之末尾部分。”
　　点了三支香，插在地面的小土堆上，以手摩胡照英的额头。
　　胡照英全身笼在一团柔和的月白光中，趴卧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回忆往来十世，一桩桩，一件件，一历历，一幕幕，如海潮一般涌上，巨细无遗。

　　最后的最后，胡照英脑海中浮现出两个人，一个是费明阁，一个是姜回。

　　此在真津的姜回，便是：第一世：樊戈；第二世：黑蛟；第三世：刘端云；第四世：乔亚来即胡眠琴；第五世：年怀青；第六世：乙奚钟；第七世：哥舒翰；第八世：苑下村卢静宜；第九世：未遇；第十世：大马头。

　　灵魂火焰是桔红色，火焰芯是个玉米棒子，守魂兽是牡鹿，灵魂音乐流水之声。

　　胡照英醒转来，站起身，还有点儿迷了马虎，三支香已经点完了。

　　（3）

　　阿大先生说：“十世，都回忆起来了？知道你的去向吗？”

　　胡照英说：“为什么我的脑海里有两个人？反正我能回真津，对吧？回去跟我的费明阁双宿双飞喽。”胡照英高兴的直转圈儿。

　　阿大先生说：“你能回真津，不错。不管是因了费明阁，还是因了姜回。”
　　胡照英停下来，说：“姜回是谁？”

　　阿大先生说：“你在真津本与他有缘，你又来寻了费明阁。现在这两个人都是你的灵魂之爱，也都爱了你。所以你可以不走桂花水路，直接回真津去。但是……”

　　胡照英说：“我回去还得费心思考虑到底跟谁？必有一人为了我孤独终老？哎……这我也不落忍啊，可是，咦，也没办法不是？”
　　胡照英一副得意模样：“我还是会替那人张罗一门好亲事，阿大先生，我可是个好人。我们都会幸福的。”

　　阿大先生说：“好。但是这之前有个问题：那个在真津的狐狸不愿意回来了。它与姜回非常恩爱，姜回也不愿意它回来。姜回知道它的来历，也爱它如初。他与它用了命与命。”

　　胡照英说：“那问题不是解决了？姜回给它，我还跟费明阁。”

　　阿大先生说：“而且最重要的，它本不能怀孕，但是它怀了，而且要生了。这本不可能，但是不知道它和姜回是怎么弄的，这成了现实。你跟它只能有一个在真津那世存在。”

　　（4）

　　胡照英说：“那是怎么着？我回不去了？”
　　阿大先生说：“你能回去。但是你要回去杀了它和它的孩子，就地还生。”

　　胡照英说：“唔……我要是不回去，等到它老死了再回去呢？”

　　阿大先生说：“不行，时间赶到这里，你不回去它和它的孩子不能成人，也是活不下去的，而且你也回不去了，走桂花水路，化为桂花树上的秋霜。”

　　胡照英说：“那我必须回去杀死它和它的孩子了？”

　　阿大先生说：“你如果到了它们身边又没杀死它们，它们就会把彻底的狐性转给你，你就会把彻底的人性转给它们，它和它的孩子就成了真人，你就成了真狐狸，会回到这里，走桂花水路，化为桂花树上的秋霜。”

　　胡照英说：“我必须回去，我不回去就会化霜；我回去不杀死它们，我也得化霜。好了，我知道了，它们不过是兽类，比之猪呀羊呀，无甚区别，杀便杀了。就地还生，还有两个爱我的人同时我爱的人可以选择。也许姜回知道真相，不会再爱我，但是，我有费明阁呀。就这么办，回去杀了那狐狸和狐狸崽儿。”

　　阿大先生说：“注意，那崽子一落地，你就算完了，一定要一石两命，让那崽子胎死腹中。”

　　阿大先生拍拍胡照英的肩膀，说：“好孩子，去吧，干脆利落，一战成功。”
　　随手一推，胡照英只觉面前高天广阔，脚下已是灯火真津。

　　（5）

　　胡照英先回到自己家，没人，没一个人，出来一阵风，跑遍了真津，见到了自己家人和姜回一家人，正在疯了似的找姜回夫妻。
　　要生产了，不在医院？

　　胡照英琢磨：那狐狸生产恐怕要露出原形，不敢在人前，这时候指不定藏到哪个旮旯，姜回不用说，在陪。

　　胡照英蹦到半空里，四处一踅摸，只见离城第三个山坳里现出一点非凡血光。
　　走近了，还未看到，只听那狐狸撕心裂肺的尖叫：“她来了！她来了！抓紧我的尾巴，使劲儿呀！爱我吗？爱我……”

　　胡照英循声一看，只见那狐狸躺在山坳里，有一头象那么大，鼓着大肚子，浑身红光，翘着狐狸头，还是人身，下面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出奇的大。
　　两只手抓着头顶一棵大树，正在挣命，要把孩子生下来。

　　姜回扛着大狐狸尾巴，咬牙拼命的拽，满脸通红，汗流浃背，身体几乎爬在地上。
　　一边拽一边喊：“爱你，爱的是你，是你……”

　　狐狸喊道：“孩子，快出来。爸爸、妈妈爱你，救救我们吧，孩子！她来了！她来了。”

　　胡照英看着那一家三口在这无人之地，拼生拼死。
　　她下了地，站到姜回对面，却见姜回犹如被暴风吹动。
　　就在这暴风中，坚定的拼命拽着狐狸尾巴，二目通红。他看不到也听不到胡照英。
　　狐狸声嘶力竭：“孩子，救救爸爸、妈妈吧，快出来！”声音已经弱了许多。

　　（6）

　　要杀它们母子，轻而易举，看来用不着什么战斗。
　　胡照英歪头看了看那狐狸，孩子的一只小胳膊已经伸了出来，比正常孩子粗大许多，上面满是毛，还不是真正的人类。

　　胡照英清楚记得：第四世，姜回那一世是乔亚来即胡眠琴，嫁给了自己那一世迟云默，非常恩爱。
　　生孩子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况。
　　胡照英给顺过来，孩子顺利出生。

　　又是这一幕，现在是姜回的老婆，他深爱的狐狸。
　　胡照英叹一口，轻声说：“狐狸，别用力，孩子横产，我给你顺过来。”
　　狐狸能听到，也能看到胡照英。
　　它竟然信了胡照英，停下了一切努力，当然，它没有别的选择。

　　胡照英暗想：真是个聪明的狐狸。
　　就像当初给胡眠琴接生时一样，胡照英轻轻把婴孩的手塞了回去，轻轻的，先推婴孩身顺直，使胎儿头对产门，然后摸了摸脖子，好像没有脐带羁绊。

　　胡照英轻唤道：“用力。”
　　胎儿卟的落了地。

　　几乎同时，姜回摔到地上，他拽的那张狐狸皮脱落下来。
　　胡照英还没看清楚那孩子，那张硕大的狐狸皮，向胡照英兜头扑了过来。
　　伴着孩子响亮的哭声，胡照英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掀了起来。

　　一阵黑暗，吧唧，胡照英摔到地上。
　　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胡照英爬起来，看到阿大先生张着嘴，一副不可思议。
　　四平在一边，若有所思。

　　（7）

　　胡照英说：“怎么？我要去桂花水路吗？和四平一起？”
　　四平说：“我不跟你一起，我是送你的人。”
　　胡照英说：“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化作桂花树上的秋霜吗？覆在我上面？”

　　四平说：“我是为你而来，但是我求的不是你爱我，而是我不爱你。如今，我不爱的旅程结束了，但是爱的旅程还要开始，我还得继续。”

　　胡照英笑了，乐不可支：“好啊，你绝不会覆在我上面，我感觉好多了。真轻松。”
　　四平说：“你似乎得到了我得不到的东西。”
　　胡照英说：“也许。”

　　四平忽然对阿大先生说：“化作桂花树上的秋霜以后呢？”

　　阿大先生说：“八百年后，桂花水路春回，一部分霜会滴入水中，化作小鱼儿，顺水游往世间，开始新的生命循环；一部分霜会化作飞鸟，飞往不可思议之世界。”

　　胡照英拍拍手，说：“好啊，好啊，还有重逢日，不论谁，不论哪里。”

　　阿大先生拿袍袖一卷，抛出一段桂花木，落到水上，化为小船。
　　三人上了船，直到桂花水路边上。
　　胡照英吐了桂花种子，给了四平，摘下了脖子上的金项圈儿戴在四平脖子上，说：“疙瘩汤，祝你四平八稳的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四平认真的点点头。
　　胡照英对阿大先生，说：“阿大先生，后会有期啊。”
　　招招手，自己一个人划船直进桂花水路去了。

　　光明梦幻的桂花水路，划呀划，胡照英忽然觉得身子陡然一轻，心里悲喜交集，仿佛鸟儿还巢，轻枕睡去。

　　明月照霜华，寂静无声。

　　《清平乐/谢叔良惠木犀》
　　宋/辛弃疾

　　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明月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全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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