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温青时将傅东风的音讯穿给了钟酉，再由他转达给乐游山上下。

　　一听闻大师兄的消息，韩香絮立即去请示了赵湖亭，再听闻大师兄身上有伤，忙叫上小师妹。

　　张翠微则去凡尘捞楼夙了。

　　大师兄要回来的消息半日传遍乐游山，弟子们掰着手指头数，整整三年半过去了。

　　片刻不敢耽搁到达南疆后，未等诉衷肠，先让他的伤势吓了一跳，看着太瘆人。

　　何元初二话没说，憋红了眼眶使清净术、拆伤口、上药，还不忘往他嘴里塞几颗内服的丹丸。

　　有她在，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但绣花针扎一下都是疼的，惘论乱七八糟的新伤暗伤。

　　钟酉左右徘徊，盯上了温青时，“大师兄怎么会在南疆出现？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三年都不往山上递个信？”

　　“啊，昨夜有雨，闲来无事出来闲逛，你大师兄和这个小子是我路上捡的。家里没什么事，都处理完了。”

　　跪坐在傅东风身边的曲濯立即吸引了他们的注目，尤其是张翠微，他不是好糊弄的人。

　　曲濯知道这是他再登乐游山必过的一关，乖巧道：“我和大师兄在双月境遇见的，太和山顾双城长老为我扫清障碍，送我入双月境，说是有能让凡人长出仙骨的办法。”

　　“我被他骗了，幸好遇见了大师兄。”

　　说到仙骨上，他们难免想起傅东风去双月境的缘由，无功而返么？

　　“仙骨这种事果然信不得。”傅东风从他们来的时候就清醒了，他坐起来，任由他小师妹给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边唉声叹气边感慨道：“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们了。”

　　“好不容易回来，别说这种晦气话。”何元初手上一紧，疼得他倒抽凉气。

　　“我帮大师兄。”楼夙单膝跪地，手掌轻抚傅东风背后仙骨的位置，并未覆盖上去，虚虚一碰，他说：“我答应了沈征下山当国师，虽然现在并无实权，但不管大师兄要杀李还真还是要灭太和山，我都帮你。”

　　所以别再逼迫折腾自己了。

　　傅东风背手摸向脊背，却被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握住，楼夙就在他身边，傅东风心下百感交集。

　　三年多不见，二师弟和三师妹长大了些，四师弟和小师妹他也能认出来，唯独不敢认楼夙。
　　楼小夙从前会笑，偶尔会有孩子气的时候，个子在同龄人中不算矮，在乐游山养了一年后脸上长了一点肉，虽然常摆出一副无奈的神情，但看着总是高兴的。

　　长大了，个子高了，脸上的线条锋利许多，侧脸望去，颌骨比画得还清晰，垂眸的时候睫毛能完整遮住眼里的深思，眉宇间……没有少年人的矜傲。他就这么单膝跪地，藏幸剑握得紧紧的，说：“大师兄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别再像这样……一去三年。”

　　傅东风嗫嚅着，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楼夙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有远超同龄人的智慧，长大了很多，又在凡间当国师，愈发不好糊弄。

　　温青时和曲濯不知道傅东风的身份，却不妨碍他们从中窥探一二。

　　乐游大师兄，和太和山的李还真有仇，非杀不行的仇。

　　楼夙也好，傅东风也罢，仙门弟子的一举一动都是和背后的师门挂钩的，无论他们中的谁杀了李还真，都与乐游山脱不了干系。

　　当国师也好，大言不惭杀李还真、灭太和山也罢，这该是慎而又慎的决定，不是半大的少年仅仅不想让他大师兄离开而做出的承诺。

　　显然，并无几人当真。

　　“小师弟说话这么张狂，可是已经入道了？跟我说说，问剑的时候哪几个倒霉蛋是你的剑下败军。”

　　不说这还好，说起来才没话接茬，问剑清谈没去！

　　楼夙正色道：“三年后太和山问剑，我一定胜过谢三问。”

　　李还真是太和山掌门，如果连谢三问都胜不过，谈何杀掉李还真。

　　他们师兄弟的话好似加了谜语一样难懂，温青时不去深究，他看着钟酉，也觉得瘦了、高了。不过这不是重点，他对张翠微道：“捡你家大师兄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我的剑，你家铸剑师的名头响亮，所以厚颜求剑。”

　　这点小事张翠微不会推辞，当即应下了。钟酉臭着脸，依旧不太高兴的样子。

　　何元初的药很灵验，傅东风的伤势无碍，一行人打算回乐游山，温青时带上曲濯，楼夙瘦削坚硬的肩膀背起他大师兄。

　　乐游山短暂的夏日已过，秋意浓重，迎来了一场凉雨。

　　小师妹开了几张方子，傅东风每逢吃饭必吃药，饶是如此，寒天雨冷，骨头缝里仿佛还是有寒气。

　　雨打梧桐，飒爽萧瑟的秋雨不适合练剑，十三层楼上，大师兄伤势颇重，仍在修养。

　　期间陆云屏遣鸿雁寄来几封锦书和药材，锦书上说，她去了雾山，见到了楼夙说的朝为雾气，过午成花的白雾花。

　　信上说：“著《百妖异名簿》之人，当是世间一流的逍遥人，等我遍寻书中所记，自会回来。至于元初，她愿回玉华峰便回去，左不过峰上剩下她一人了。”
　　“另附几张新方子，滋补温养之疗效，乐游山弟子皆适用。”

　　傅东风：“……”

　　最后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让温青时大锅熬草药，山上弟子人人来一碗吗？光是想想就觉得难以忍受！

　　何元初没管师父跟她写的寥寥几语，心下暗道：师父绝对开了天眼吧！

　　倒不是说真的要乐游山人人来一碗乌黑浓稠的药，但据她所知，浮玉山问剑，凡是与太和山对上的，皮外伤暂且不提，阴损的拿针尖往骨头缝里戳的，多少需要调养一二。

　　再者，曲濯、傅东风，两个人伤得乱七八糟的；楼夙，早年间的伤病，身子骨养回来七七八八的；赵老头子年事已高，有些小病小灾的……

　　如此算来，陆云屏附带的药方绝对用得上。

　　“大师兄的药方，我看了师父带回来的，算上我开的，三个方子，先用我的这个，一个月左右内脏腑的伤势能好个差不多。之后停药半月，再用我师父带回的疗伤方子，也先用一个月，最后的温养方子短期用处不大，不挑人不挑病，大师兄能用，赵老头子也能用。”

　　何元初：“第一个方子以大枣做药引，文火满煎，头煎三刻，二煎两刻，早晚各一碗，第二个方子以生姜为引，一样的煎法，切记两个方子间一定要隔半月。最后的方子天寒身体不适煎着喝就行。”

　　钟酉：“你说的这么复杂，药引间隔期什么的，你不在乐游山？”

　　“嗯。”何元初轻声笑道：“哎呀，师姐跟我说有大师兄的消息时，撂下我的算命摊子和看诊的人就跑了，还有百八十号等着我算命的人，也还有我照看的几个病人，做事总要善始善终的，等年底我回来就不走了。”

　　幸好楼夙已经抄了药方的备份，在上面详细注明了药引间隔，他说：“我会照顾好大师兄的，小师姐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这一照顾，真就是每日拿药当饭吃，苦得要命不提，满屋子的药味要熏死个人了。

　　山上弟子不知到大师兄的伤势有多重，只知道大师兄回来的时候瘦得剩了一把骨头，回来后，小师姐和云屏长老开的方子每天在喝药，药不离口！

　　以至于，傅东风现在走到哪里都能收到一堆关切的眼神，伴随着嘘寒问暖，时而还有人把他当赵老头子看，走路都想搀扶着。

　　他寻思着自己也不算弱柳扶风，怎地就有了林妹妹的待遇。
　　此事暂且无解，在他停药前恐怕是乐游山的一朵娇弱不堪的花了。

　　傅东风修养的这段时日，不耽搁他从楼小夙这里知道乐游山发生了什么，但说来说去也没什么可说的，近况都在眼前摆着了。

　　“你二师兄和三师姐在山上，四师兄学炼金术，小师姐济世救人去了，外门的师兄师姐练剑、看书、上进，你说了这么多，我怎么没听到我家小师弟？”

　　凉秋难得晴光，多得是堂前晒太阳的弟子，不过有的捧了本剑谱，有的捧了沓符纸，傅东风眯着眼，五指的缝隙漏过的余光洒在脸上，不受控制唇角上扬。

　　他随口一问，没想为难楼夙，近来听了不少，大约也能猜到楼夙所想所为。

　　“神京不好吧，还是乐游山好。”

　　楼夙不是好赖不分的人，他岂会不知道傅东风的好意。

　　“大师兄不愿意我去，那今后都不去了。”

　　“你知道我去双月境一趟收获了什么吗？”傅东风嘀嘀咕咕说：“曲濯一回来师父就把他领走了，走了这么久也不说一声……”

　　“隐隐觉得，我好像改了曲濯那小子的命一样，还不知道是好是坏。”

　　傅东风自嘲自讽笑道：“你可别跟别人说，搞得像是我自吹自擂一样。”

　　“所以啊，楼小夙，我还是怕，万一因为我的缘故改了你的命数，害了你，大师兄这辈子就不好过咯！”

　　“那大师兄在好多年前就改了我的命，天子城前。”楼夙说：“是好的，我喜欢。”

　　“抚养我的人说，没有人的命运能被轻易改变。堕入泥沼爬不起来的人即便以遭受诸多苦难为借口，却始终无法改变事实——过往皆是自我成就，堕落的唯一的理由是在泥潭里不愿挣扎，仅仅如此。”

　　傅东风：“如果有的苦难就是没办法承受呢？”

　　“我不知道，但命运给人的苦难应当在他的承受范围内。”楼夙长大后时常也会迷茫，他说：“大师兄的讣文传回乐游山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相信，我从没想过大师兄会消失。”

　　“也常常想，是不是天子城外捡了我，因此拖累了你。我没有到乐游山，大师兄会不会不去双月境，或者能从双月境顺利离开。”

　　“没有大师兄，我还有大黄，我们说不定还在天子城乞讨。但如果不认识大师兄，你经历的苦痛我也不会知道了。”

　　傅东风摸他的脑袋：“你入乐游山和我去双月境没有关系，我反而庆幸去了双月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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