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妙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回答了那名忽然出现的女子的问题，他是谁，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问她，是否可以把被若敖拿走的法宝还给他。
　　然而她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仿若雷击，而后跌跌撞撞地离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个地方仿佛没有时间的概念，他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多久，师尊究竟在哪里，现在怎样了，自己一直没有回去，妙玄会不会担心……
　　回想着和师尊、妙玄度过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不禁潸然泪下。
　　忽然有东西打到他头上。
　　他怔了怔，是一粒冻葡萄。
　　若敖居高临下地坐在法阵之外的岩壁上，嚣张地说，“嗟！来食。”
　　妙缘用袖子把眼泪擦掉，没理他。
　　然而冻葡萄接二连三地打过来。
　　“哭啊！继续哭。”
　　冻葡萄忽然全部反射回去，若敖接了一个，其余的闪开了。
　　“你也不是完全不会打嘛。”若敖随手把葡萄放进嘴里，然后表情僵了一下——
　　葡萄的内里已经软了。
　　他喜欢吃冻葡萄，结果忽然吃到软的，心情立刻不好了。
　　再望向其余的葡萄，全部入壁三分。
　　就在一刹之间，妙缘化去了葡萄的霜冻，并把软的葡萄打入了石壁。
　　“行啊，”若敖冷笑，“以后冻肉都找你化。”
　　他走了。
　　四下里又静下来。
　　妙缘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如果是妙玄，他会怎么做？
　　他不知道。
　　他慢慢地坐下来，开始运转大周天，数个回合后，他睁开双眼。
　　法阵外有一个人。

　　妙缘十分意外。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他看不出他的年岁，那张俊美的脸上有着渡过漫长岁月的苍凉气息，眼漆黑无底，仿佛是黑暗的源头。
　　“你果然满身都是道法的气味。”对方开口，低抑，冰冷，隐约有一丝情绪。
　　即使是若敖，称呼道法天尊的方式也是“天尊”，此人竟然直呼道名？
　　妙缘谨慎地看着他，“你和师尊有过节？”
　　对方平静地说，“我和他没有仇，我只是讨厌他。”
　　“我师尊是不是在你们手里？”
　　“是。”
　　“……让我见他一面。”
　　对方沉默了一下，“你若真敬爱师尊，现在就别去见他。”
　　妙缘愤怒了，“你们折辱他？！”
　　刹那间，强大的压迫感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他冰冷而缓慢地说，“他在我这里，没人敢折辱他。”
　　妙缘半响说不出话来。
　　“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扔给他两个东西。
　　一个是束金袋。
　　这是师尊给他的用来装法宝的法宝。
　　他打开来，所有的法宝都在里面，包括被若敖骗走的那些……
　　另外是一张黑色的符。
　　“拿着出去，没人敢碰你。”
　　妙缘的眼圈红了，“我师尊现在……还好吗？”
　　“滚，”对方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冰冷的话语，“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邪尊从未见过道法天尊，即使在那件事发生后。
　　九十九年前，他在核定处刑的仙道名单中看见道法天尊——
　　略为意外。
　　犯的是杀戒。
　　刑期一百零二年。不死也折他半条命。
　　虽然无法想象道法那样的人竟然如此不爱惜自己的道行，忽然狂性大发、杀那么多人——
　　与他无关。
　　对仙执刑这种小事，有对应的司职负责。
　　邪尊“知道”即可。
　　他叮嘱下去，勿让幻吾得知。
　　和幻吾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这件事，接着头脑中迅速将之抛开。
　　数旬前——
　　“戮神幡？”他重复了一遍。
　　有司将仙界律令交给他，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九重天要求对道法天尊使用戮神幡。
　　戮神幡是大杀器，近千年没有启用了，他不认为道法犯下的过错有如此罪大恶极。且道法已受刑九十九年，这个时候上戮神幡——
　　这是要他死啊。
　　私归私，公归公。
　　有史以来头一次，邪尊要求九重天复核。
　　复核结果不变。
　　邪尊阴沉的面色比九重天的律令更令人恐惧。
　　“他知道吗？”他沉声问。
　　“按规矩，不会告诉仙家会受什么刑。”
　　他沉默了一下，起身，“我来吧。”
　　魔使惊慌失措，“此等微末小事，不敢劳烦邪尊尊驾。”
　　“带路。”
　　这么多年以后，他去见他。
　　去见那个夺去幻吾一半心的男人。
　　前往临渊的路途遥远。
　　远到足以让他溯源整件事的脉络。
　　“天命，”他轻声说。
　　多么荒唐的源起。

　　若说邪尊有什么朋友，恐怕只有无上道的御天命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玄真派，正道中除了不染、寂乐、洞玄三天外，兼有其他散落道门，其中最有名的一支叫无上道。
　　无上道的起源极为古老，更在不染天之前。
　　与三天不同，无上道修的不是长生，而是不死。
　　修长生，是以肉身得道，与天地同寿，如杀伐加身至伤重不治，仍难逃一死。
　　换言之，不作死就不会死。
　　而无上道求肉身不死不朽，无论何等屠戮加身，皆金性不毁，完全是违背天理。修习此道，会召来三轮灾劫，一轮比一轮厉害，大概率灰飞烟灭。
　　但无上道可令弟子全身得道。
　　这就是无上道最神秘的地方。
　　那个时期的道门隐没无名，没有弟子上门拜师，均由师尊亲自下山找寻入眼的弟子，人数都非常少。
　　无上道的人数就更少了。
　　来自无上道的御天命与邪尊，一正一邪，按理，相遇只会开战。
　　他们确实是不打不相识。
　　御天命得道后不久，听说邪尊在招募能杀他的人，提着伏魔杵自告奋勇就来了。
　　他敢于挑战邪尊一是对自身实力的自负，二是仰仗无上道的不传之秘。
　　“你好，我道号御天命，是来杀你的。”这是他对邪尊讲的第一句话。
　　对邪尊而言，御天命太年轻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人来杀我。”
　　“大概是……活腻了？”
　　然后打了起来。
　　然后被打哭了。
　　被邪尊。
　　丢了整个正道的脸的御天命哭着说，“我自大，我狂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来惹你了。”
　　但邪尊不这么看。
　　捡到宝了——
　　好不容易，有一个活人能和他打成平手，再雕琢下，也许御天命真能杀了他。
　　“不行，继续。”
　　又逼着打了上千回合。
　　“我、真、的、不、行、了，求、求、你、放、过、我。”
　　“不行，约好了其中一方战死为止。”
　　“……要不我再回去炼炼？？”
　　“十天后回来。”
　　“十天正道能炼个鬼！”
　　“那是你的事，反正十天到了我就去抓你。”
　　“……”
　　十天后，御天命如期赴约，当然，还是没能决出胜负。
　　然后改成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到后来，御天命和邪尊边打边聊天，聊得笑出声来。
　　那还打个鬼。
　　说好的至死方休就这样被御天命“打不过就和对方做朋友”的策略弄成友谊第一，对决第二。
　　战约从未终止，但邪尊不想和他打了，这件事已经失去了意义。
　　有御天命在，活着似乎并不是那么不美好的一件事。
　　邪尊说，你一点都不像正道，你不是个伪君子。
　　御天命说，此言差矣，邪道不修心，性情中人，敢爱敢恨，正道要修心，表现出来就会显得有些虚伪。
　　尽管两人相互都不认可对方的道，但对人都是认可的。御天命更是表示与邪尊相处更为惬意，潇洒爽快，无上道待得他浑身不自在——
　　“特别是我师弟，我觉得他有病。”
　　“要不是认识了你，我可能就被我师弟毁了。”
　　“原来世间还有正常人。”
　　也许是两人的相识过于荒唐，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不荒唐的。
　　尤其是，那一件。
　　邪尊的思绪穿透时间的帷幕，回到数百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午后。

　　“出现，”洒满一身阳光的御天命跳出来，笑得灿烂，“我又背叛仙界跑来找你这个邪魔外道了。”
　　他见他即笑，放下手中所有事。
　　“走，去喝酒，刚从馆娃宫里偷出来的，可怜周天子穷得连葬礼都办不起，吴王却夜夜笙歌，美酒做泉。”
　　邪尊受辛当然不会同情周王室，“不怕尊师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今朝有酒今朝醉，他真要打我也没办法。”
　　“想自由自在就加入邪道。”
　　“御天命严词拒绝，我的心是正道的心，我认可的只是你，而不是邪道。”他道貌岸然地说，“‘子适知邪径之速，不虑失道之迷’。”
　　“滚你娘的蛋。”
　　“我娘没有蛋谢谢。”
　　御天命携着偷来的酒，和邪尊纵过千山万水，上逍遥峰，以天下为宴景，纵情谈笑畅饮。
　　就是在那一次，御天命告诉邪尊，他在一次道门的仪式中，见到了不染天的道法感应天尊。
　　“世间竟然会有这样的人，”他极为感触地说，“我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当初收我的要是不染天就好了。”
　　邪尊知道有道法这号人存在。他是成汤之后，殷商末裔，道法出生于东周桓王时期，在邪尊的认知中，道法是他的后辈。
　　“我听说他风评极差。”
　　御天命笑了，“我也听说过，但见到他本人之后，我心里只有景仰。”
　　邪尊眉头微皱，“你景仰他什么？‘万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
　　御天命并未察觉到好友的异常，还在为道法感应天尊解释，“他是性格使然，容易让人误解，又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再加上长得不像个正人君子——可风言风语虽多，没有一件是坐实的。”
　　邪尊冷笑，他最看不起的就是正道的虚伪了，“坐实还不容易？”
　　御天命玩笑道，“邪尊受辛，你的想法很危险。”
　　之后两人便聊到别处，但他没有忘记这件事。
　　他自视甚高，天地之间，没有他看得起的人物，他将御天命当作朋友，便是将他视为与自己相当——
　　御天命竟然会景仰道法？
　　正道向来认为自己凌驾于邪道之上，此种态度尤以不染天为甚。
　　不染天的清傲源于他们对自身修行的严苛要求。
　　“性命双修，性在命前”。
　　既然道法感应天尊来自“命可以不要，道心绝不可以有瑕疵”的不染天，他就让他在这上面狠狠地栽个大跟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