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中秋节，大街上却格外热闹。
　　从牌楼大街到俪景门，直接铺了一条街的灯笼，灯笼下面，是南来北往的小摊贩以及走街串巷的把式艺人。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是为晟京中秋庙会。
　　为了赶庙会，精神扬州人胡言吾连扬州细点都不要了。
　　大中午的，直接拉着段暄在庙会里从一个摊子吃到另一个摊子。
　　“中秋庙会卖的可不止是月饼茶饼，还有不少地方上的东西，”胡言吾津津乐道，“很多东西一为时令之物，二又因地理原因，中秋庙会上的东西，你别的时候可见不着……”
　　此时的十八王爷正在陪他排着队，排队的人少说也有十几位，段暄却没有不耐烦，安安静静的听着胡言吾聒噪。
　　终于排到了他俩，段暄不知是什么好东西，排了那么多的人，到了一看，不过是一炸油饼。
　　胡言吾却兴致勃勃的掏钱拿了饼走人，“这饼啊，每年就一次……”
　　段暄咬一口，也就那么回事。
　　“哎嗨哎，良乡的栗子哎——”
　　忽然听见有叫卖栗子的声音，胡言吾便又来了精神，手里抱着油饼在啃，脚底下又登登登跑过去买栗子。
　　买栗子的人倒不多，十八王爷松了一口气，油饼还没吃完，胡言吾又开始扒拉起栗子。
　　“你是饿死鬼投胎么？”
　　从开始到现在，胡言吾的嘴就没消停过，吃了杏仁油茶，枣花红糖馍馍，浆水面鱼鱼……
　　“我在长身体，多吃点无所谓，”胡言吾扒拉着栗子，把剥好的栗子仁送到段暄嘴边，又道，“万一这真的是人生最后一次在晟京过的中秋庙会呢？要是真被撵出去了，这些，都吃不着咯。”
　　段暄一脸冷静：“谁敢？”
　　胡言吾笑笑，“我就那么一说——”
　　二人走到了街南的菜市口，见着有一群人围着，便也过去凑热闹。
　　里面有人正光着膀子在卖艺，又是胸口碎大石，又是枪顶喉咙。
　　都是一些老把戏了，但胡言吾还是忍不住对着那结实锃亮的肌肉多看了几眼。
　　察觉到身边气氛有些不对，他连忙将眼睛挪开，不好意思的冲段暄笑了笑。
　　段暄却比想象中的要大度，一脸的云淡风轻，毫不介意。
　　可下一秒，胡言吾就感觉到自己的爪子，被段蛮子一口气往上拉了，贴到了段蛮子的胸肌上。
　　常年习武的习惯让段暄的身材修长又匀称，肌肉小山似的在身体周围起伏，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
　　段暄笑笑。
　　“蛮子还是个有仇当场报的……”胡言吾不好意思的想将爪子抽回来，可段暄强拉着他的手。
　　“本王的身材，不比那杂耍的好多了？”段暄贴着胡言吾的耳朵道，“在床上，你不是也摸的起劲儿吗？”
　　胡言吾的脸一下子红成了猴屁股。
　　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冰山美人，今日竟然会说出这等不要脸的话，这样强烈的反差让胡言吾一下子大脑短路。
　　“哈哈哈哈……”
　　段暄开怀大笑，拉着胡言吾走出了人群。
　　晟京的中秋庙会，规模之巨，远超寻常庙会，一般的庙会都是围绕着某个寺庙或者道观举行，而这中秋庙会，并没有宗教主题。
　　只是借着中秋节，南来北往的商人小摊贩们便一股脑儿的集了过来，在京都走了这么一场大集。
　　这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是迷花了眼，胡言吾眼神却又是一亮，段暄想着这大耗子又嗅到了什么好吃的，果然见着三米开外，是一个老伯摆的点心摊子。
　　见有人过来了，老伯立即高声招呼：“镜糕！美得很！”
　　镜糕是秦地关中地区的小点心，段暄看着那小圆锅里的糯米发糕，白色的米糕上撒了芝麻和花生碎，还压了几根青红丝。
　　镜糕这种小点心，算不上什么精致之物。
　　胡言吾祖上是秦地关中人，一代一代在京都早就被同化了，除了甑糕以及只言片语的关中方言，胡家几乎找不到任何秦地的痕迹。
　　“我在小的时候吃过镜糕，是我奶奶做的，后来她眼睛不行了，就没吃过了。”
　　卖镜糕的关中老伯用两根竹签从小圆锅里将糯米糕挑起来，递给胡少爷，一脸骄傲。
　　“嘹扎咧！”
　　“嘹扎咧！”胡言吾也是回应。
　　将一块镜糕再塞下肚子后，胡言吾肚子撑的滚圆，整个人有如怀胎仨月。
　　他是这次是彻底撑着了，走路都慢吞吞，一步一步往前挪。
　　段暄皱着眉看他，胡言吾见状以为他生气了，连忙道：“我走快些就是了。”
　　却没想到段暄一下扣着他的手腕，又是一招苍鹰甩尾，把他直接背在了身上。
　　“没必要走的快。”
　　胡言吾不好意思的笑笑，整个人趴在段暄的背上，段暄走的又平又稳，好似大地之上一条缓缓移动的小船。
　　“嗬！”胡言吾忽然拽了拽段暄的耳朵，“看！八仙！”
　　顺着胡言吾的意思看过去。
　　不远处，有一群涂了脂抹了粉的‘八仙’，漂在空中。
　　这群‘八仙’正在缓慢朝着他们移过来。
　　说是飘在空中，其实也不完全是，蓝采和踩在韩湘子的萧上，韩湘子则踩在吕洞宾的剑上……最下面是一个十人抬着的大架子，八仙就这样一人踩一个物件，稳稳当当的在这个方队上。
　　段暄：“他们，这也使得轻功？”
　　胡言吾一笑，“这是抬阁，那些人的衣服下面有机关，看似踩在萧上，剑上，实际则是踩在架子上。”
　　段暄点点头，表示大开眼界。
　　庙会充斥着人间的烟火气，虽然嘈杂，但真实而热烈。
　　朝堂上的大臣们，个个儿皆以能够被皇家邀请进宫赏月为荣，他们又哪里能看到这样新奇又精彩的东西呢？
　　不过，他们也看不上这种简单又淳朴的快乐。
　　士子读书致仕，一级一级的往上爬，发了誓要出人头地，撇清自己与低等人的区别，怎会瞧得起这些乡野俗物？
　　段暄的背上，忽然传来胡言吾的声音：
　　“有时候欲望过盛，生活的本质便看不见了。”
　　“何为生活的本质？”
　　“不过柴米油盐，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胡言吾自问自答，委实通透。
　　段暄听了之后，内心也是有几分感慨，胡言吾看着疯疯癫癫的，实则长了颗七窍玲珑心，通透豁达。
　　大法师说的没错，胡言吾才是他这次下山最大的收获。
　　二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天妃宫。
　　天妃宫的门口，是一棵五人合抱的银杏树，银杏树上，挂着一张又一张的木牍子，木牍子上，写满了善男信女对于未来的祈愿。
　　求功名，求姻缘，求财富，求长寿……
　　风儿一吹，叮咚作响。
　　这些愿望，都是我想要，都是世人的欲望。
　　道家是最讲究清静无为，顺其自然的。
　　可过来拜道的善男信女们，无一不是带了欲望而来，若这道观不灵验，那下次便再也不来了。
　　将欲望托付给一个并不推崇‘欲望’的神明，这是多么滑稽又悲哀的一件事。
　　胡言吾示意段暄将他从背上放下来。
　　段暄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然后胡言吾拉着段暄进去了天妃宫，天妃宫里的道士们见是他二人，都纷纷行道礼。
　　胡言吾也是客气的还礼，然后对小道士道：“我也想求一个木牍子。”
　　段暄看了一眼胡言吾，然后想想，也道，“给我也来一个吧。”
　　道士们捧了两张木牍子上来，二人背对而立，分别执了笔在木牍子上写下自己的欲望。
　　写完之后，交给道士们，然后又是手牵手走出了天妃宫。
　　“其实，那些木牍子，每年年底，都有人收了，然后一把火给烧了，”胡言吾忽然道，“不然，那树得累死。”
　　“嗯。”
　　“而且，那棵银杏是棵公的，打光棍儿打了几百年，竟然还有成千上万的人，不远千山万水过来求姻缘，你说可笑不可笑？”
　　“嗯。”
　　胡言吾又开始说这些不着调的话，段暄也很配合的捧着他。
　　胡言吾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着那满树叮当作响的牌子，咬着下嘴唇，犹豫了会儿道：“你会笑话我吗？”
　　笑话？段暄摇了摇头。
　　明明自己不齿这种将欲望寄予神明的行为，可自己还是这么做了，也写了牌子……
　　“我不过也是个俗人，”胡言吾叹道，“也希望得到神明的眷顾。”
　　“俗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不敢承认自己是个俗人，不敢承认自己对于世俗的欲望，”段暄淡淡道。
　　胡言吾闻言也是一笑。
　　那棵银杏树据说活了有上百年，经历了好几个朝代，看过了成千上万人的欲望，那些欲望最终有多少成真了的，不得而知。
　　他二人并未翻看或询问对方写了什么，却又好像心有灵犀一般，都知道对方写了什么。
　　二人在这滚滚红尘并肩而行，携手相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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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我的段暄永远快乐。
　　我希望，我的胡言吾一世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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