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一个重要真理。

　　跟人有约，切记卡着时间到，不要晚也不要早。

　　你永远不知道早到会撞见什么奇葩场面。

　　阮峥去外面遛弯，凑到脂粉摊子前，听吆喝声。豆蔻少女们三两成群地来，挑胭脂闻水粉，时而捉弄同伴，喜鹊似的叽叽喳喳。阮峥在边上听着热闹，凑过去帮忙砍价，砍得老板欲哭无泪。少女们买到了心仪的胭脂，欢欣雀跃，拉着阮峥的手，往她头发戴了一枝花，甜甜地夸道：“姐姐，你可真好看。”

　　老板求她往别处站站，惨然道：“您瞧着富贵，怎么跟咱小本买卖过不去，您砍得哪是价，那是我全家老小的血啊。”

　　阮峥摸下那朵花嗅了嗅，很香。

　　“那我也买点吧。”

　　老板立即转忧为喜，摆出新货，“您看上哪个？”

　　阮峥对脂粉没什么兴趣，只是想到了秦斐然，回长安不知道带什么礼物，看中就买点，到时候给她自己挑着用。“有芙蓉香的吗？”

　　老板打开粉盖子：“有，好几种，您闻闻？”

　　阮峥闻着还行，像秦斐然会喜欢的味道，“买了。”

　　小竹付了钱，接过包好的胭脂水粉，当做宝贝放进怀里。

　　阮峥东逛西逛，在几条街来回穿梭，终于磨蹭到约定时点，重新回到“一瓯春”。她想了很多办法让自己失忆，忘掉在楼上听到的八卦。刚才就不该听那一耳朵。洛云桢是云乔看着长大的，算半个长辈，不是每个长辈都跟瑞王爷一样厚脸皮，能接受自己的情史广为流传。无论云乔与丝丝姑娘有什么，都不是他们该过问的事情。

　　幸好楼上恢复如常，没有匕首和琵琶留下，只有云乔坐在里头。

　　小竹掀起帘子，阮峥垂首而入，听到茶水涌声入连珠。光影斜斜照在软垫上，小炉烤着桐木碳，煮着甘泉水，尚未彻底滚沸。云乔正用竹夹取茶末，听到来人动静，缓缓抬起眼，目光悠然定在公主身上。方才楼下胭脂铺子他看见了，公主砍价砍得神采飞扬，并未注意窗户正对街头。

　　随从也注意到这一幕，对云乔说：“二爷，是那位拉《二泉映月》的姑娘。”

　　阮峥知道他在审视自己，声色不动，手指在袖子掐着花。

　　小竹扶着她的手臂，说：“殿下，这边。”

　　云乔脑海里对永宁公主有了初步印象。综合传闻，拉的二胡，以及方才砍价几个方面来看，可以判定这是瑞王爷的亲侄女。两个人本质一脉相承，都有点脑疾。他起身相迎，面上并未流露出嘲讽，这么多年商场明争暗斗，已经炼化了他的性情，养出一副永远叫人看不出虚实的沉稳之态。

　　他朝阮峥郑重一拜，不卑不亢道：“草民云乔，拜见公主殿下。”

　　“二爷无须多礼。”

　　阮峥额首回了礼，顺着牵引，到客位坐下。

　　人行走时带起了风，茶雾似有若无摆动，带出凛冽的茶香。云乔坐在对面煮茶，估计丝丝姑娘弹琵琶时，他也在盯着自己的茶汤，故而漫不经心。但阮峥是受邀而来的客人，不能冷落。她来之前有过心理准备，怕难以应付，认真思考过要聊什么话题。

　　上来就聊洛云桢有套近乎的嫌疑。

　　云乔跟瑞王爷是旧相识，陈年旧事更加聊不得。天知道瑞王爷干了什么，在云乔面前留下过什么恶劣印象，不提顶多冷场，提了可能茶可能会泼到脸上。云二爷不至于如此没有风度，但她对瑞王爷实在缺乏信心。

　　云乔并没有让气氛冷场，开口一句便是场面话：“久仰殿下大名，今日有缘得见，殿下比传言之中，瞧着随和些。”

　　有这话定调阮峥就放心了。

　　客客气气，总比一见如仇好。她松开捏着花的手指，没由来松了口气，笑道：“道听途说怎么比得上亲眼一见。只是我运气不好，眼睛坏了，不得瞻仰二爷真容。”

　　云乔似乎看了她一眼：“殿下的眼睛，是在涿鹿伤的吗？”

　　“是，一场意外。”

　　“听说兰溪寺塌得突然。”涿鹿的消息时刻有人报知云乔。从他们抵达驿馆，经历水患，被困兰溪寺，辗转乘船来到姑苏。一举一动都在云乔眼皮子底下进行。但洛云桢并没有来见他，许多事细节仍不知晓。

　　阮峥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热茶，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说完自己也觉唏嘘：“多亏了云桢，要不是他，我多半埋着呢。”

　　云乔听的过程不置一词，像是不怎么关心，到这时才接话：“殿下救过他的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欠殿下的。”

　　阮峥笑道：“一码归一码，他从不欠我什么。人生难逢知己，恩情这种东西，算计着来，谁多一些谁少一些，又能怎么样？不过心之所向，情之所系，想做便做了，倒也不曾拿朱笔写在功德簿上，筹划日后比比划账。”

　　不知那句话触动了云乔。他沉默一会，盯着茶汤面上青花，缓缓道：“殿下是性情中人，云某是生意人。只知道不图回报的恩，才是最重的债。”

　　阮峥听这话有深意，笑而不语，继续品茶。

　　移了碳，冒泡声渐渐小了。

　　茶香越发清冽。

　　“是雪凝翠吗？”阮峥尝出了茶味。

　　云乔为她续茶，配合把话接了过去：“自家茶园产的，登不得台面，殿下将就着用些。”

　　阮峥捧着茶碗嗅茶香，道：“二爷过谦了，此茶在民间有价无市，宫里份例少，每宫进贡不过几斤。”当年元深说起此茶，如数家珍，没怎么上心，竟意外记住了。元深说雪凝翠来自姑苏，各宫份例都少，皇后娘娘四罐，贵妃娘娘宫里两罐，东宫两罐，瑞王爷一罐，公主府三罐。那仅有的茶叶一半分给了秦斐然，一半分给洛云桢。

　　在云乔这里，雪凝翠不值钱，全天下茶叶都不值钱。

　　白菜一样到处是。

　　云乔对恭维照单全收，道：“殿下若喜欢，我让人每年送去长安。”

　　阮峥：“谢二爷抬爱。”

　　云乔倒不太当回事：“是殿下看得起，不厌烦便好。”

　　阮峥以为他只是在说茶，哑然失笑：“怎么会？”

　　云乔：“宫里岁贡上百种茶，年年出新，煮法世代变迁，从蒸青团茶、散茶、各色炒茶、发酵的乌龙茶，各式各样。殿下见多识广，收藏颇丰，时时能变换口味，养叼了舌头。雪凝翠不过因罕见而名贵，味道并不独特，初尝时新鲜，尝多了亦是寡淡无味。”

　　话说到这份上，再天真也不可能全然不懂。阮峥意识到他意有所指，句句都在敲打自己，明在说茶，实际在说洛云桢。话题居然这么快进入了棒打鸳鸯阶段，还是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叫人不知道怎么接才好。人天生喜新厌旧，一个千古既定命题，该怎么驳倒，引经据典，还要以文雅方式表达出来，不能失之粗鄙。

　　她要是像丝丝姑娘那样哭得梨花带雨，说一句“求二爷您成全我们”，那样情感是到位，就是有点跌份了。大家都是体面人，日后还要在道上混。

　　正在阮峥思考应对之策，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云二爷的随从小跑进来，像是有话禀报，不好直说。云乔并没有回避阮峥的意思，握着柄银勺，添盐花继续煮水，只是说了一个字：“讲。”

　　随从犹豫道：“外面有一位瑞公子。”

　　盐花啪的掉进茶里。

　　一壶茶全毁了。

　　云乔放下银勺，头也不抬，道：“让他滚出去。”

　　随从应声，转头就碰到人，大惊失色，慌忙拦住不管不顾掀帘子的紫衣人。瑞王爷边让通传边跟上来，也不管云乔欢不欢迎，径直走到了茶案前。他躬身掀开一只空碗，摆到正中央，眼睛睨着云乔，丝毫不怵，脸上挂着玩味的笑，“这么多年，每次见我都是这句话，不能换一句吗？”

　　随从明显是认得瑞王爷的，非常紧张不安，看向自家主子。

　　“二爷，这……”

　　“放心，”瑞王爷安抚随从，目光从云乔身上挪开，转向阮峥，“我什么都不做，来接我侄女。”

　　阮峥莫名其妙，感觉气氛中有种巨大张力，即将核弹爆炸了一般。虽然云乔一言不发，但从随从惊恐万状的话音来看，他主子脸色显然非常差。瑞王爷说他们俩有矛盾，都十几年过去了，见面居然这个反应，很难让人不胡思乱想。变故突如其来，显然茶是没有办法继续喝下去了。

　　阮峥刚准备说点什么，就被瑞王爷带走了。

　　出门时与进来的人擦肩而过，那人握了一下她的手，轻声说：“殿下跟王爷回去吧，我来跟舅舅谈。”是洛云桢的声音。他跟瑞王爷是一起来的，不知道怎么知道的消息，他们都觉得她在跟云二爷谈判，怕她眼睛看不见吃亏，立即赶过来接替。

　　总而言之，非常猝不及防的，阮峥喝着茶就回到了大街上，继续之前的转悠。

　　区别是后头跟着瑞王爷。

　　瑞王爷心事重重，沉默走出老远，离“一瓯春”几里外，一言不发。街上车水马龙，艳阳正空，阮峥实在想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很想问一问，然而又怕太过直接，像是探听隐私，只好道：“你们来得太快了，我还等二爷开价呢？”

　　她声音不大，但瑞王爷对二爷这两个字有点敏感，当即停住脚步。

　　“什么开价？”瑞王爷立马回过神，凑上前。

　　“开个价，让我放过云桢。”

　　“给你多少钱你愿意？”瑞王爷问。

　　“不要钱，只要他愿意，想在哪就在哪。”

　　瑞王爷打开了话匣子，笑道：“你这叫以退为进，表面上大度，实际上吃定了洛云桢。你现在眼睛还没好呢，他怎么可能抛下你一个人。”

　　阮峥听他煞有介事，把话题刨了过去：“那你觉得该怎么回应。”

　　瑞王爷居然认真想了想，开始胡说八道：“云乔知道他外甥重情重义，不是始乱终弃的人，所以施压没用，只能从你这下手。让你为爱放手，因自己眼睛的伤自惭形秽，主动退出，最好还在云桢面前演戏，表演自己是个沾花惹草，移情别恋什么的。然后他再答应涿鹿那边的事，各取所得。”

　　阮峥听他还有下文的样子：“是这样的吗？”

　　瑞王爷继续道：“然而你没上当，以不变应万变，反倒将难题重新推了回去，还做出一幅大度态度，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你们俩棋逢对手，不分高下。现在轮到云桢做决定，所以我们得离得远一点，直接等待大结局就可以。”

　　编的逻辑缜密，毫无破绽。

　　阮峥差点就信了他的鬼话。

　　她啪啪鼓掌，向比他比出大拇指，想颁发一个勾心斗角专项奖章，夸道：“皇叔这瞎编乱造的能力，不去写话本可惜了……哦等会，你本来就是写话本的。别把话本套进现实，我只是在跟二爷喝茶，我们俩什么都没说。”

　　瑞王爷不理会她的揶揄：“我还怕你们俩打起来呢。”

　　阮峥：“咸吃萝卜淡操心。”

　　瑞王爷叹了一口气，道：“我说真的，你们两个发起脾气不分伯仲。不过说来奇怪，你们两暴躁的一面为什么只在我面前表露出来，在洛云桢面前怎么都那么正常？”

　　阮峥拍拍他肩膀，诚恳地说：“那您应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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