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

作者: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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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97


      卧室大床正对着的墙上有一只挂钟。
      钟是最普通的那种白色底面,原木色的指针和边框,而秒针是一格一格行走的。

      它是这个房间里他们能够触及到的唯一的时间参照物,然而此时此刻,它的声音每一格都是不均衡的。起初它总也不肯多走一下,沈霁青甚至怀疑它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但等他一眨眼,它又开始迅速疾走。他被困在失常了的时间里,除了被动地去听之外无事能做。
      程姜的声音时而遥远,时而又仿佛贴在他耳边。

      “其实至少对于今晚,医生不是重点,对不对?”他侧过脸,身体被那只橘色的猫灯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橘黄色,“重点是我们。我和莘西娅。因为你意识到你被发现了,因为你相信你会如你所想地拖累我们?”

      “对。”沈霁青听见自己放弃辩论后的声音。

      似乎是第一次,程姜在语言上压过了他。
      与此同时,他好像本就在隐隐期待对方的胜利。

      那盏灯微弱地亮着,好像一只光芒被压平了的手电筒。电灯开关近在咫尺,但他们仍然面对面待在黑暗里,好像是停电了。两年前停电的夜晚,程姜犹如受惊的动物一样的眼神。
      现在角色调换。

      “在我小的时候,”程姜的声音也好像梦呓了,“所有人都想评价我,操纵我,但是一等他们发现我不尽人意,就都会离我而去。莘西娅刚刚出生就失去了她本该有的意义,妈妈走了,剩下我自卑又软弱,不知道该如何生活。我以为离开冷湾就能有所改变,结果发现我根本跑不出冷湾。于是我写了一个故事,想象里面的一个人物是我,想象她没有好下场。”

      沈霁青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Cyan自杀了。在我那个故事里,那个人物疯了,然后跑回去,杀掉过去的自己,让她终结,从此不会伤害更多人。但现在我们在这儿……”他发出一点自嘲似的气音,“讨论一个被倒过来的问题。你不认为草率地把自我加诸于角色上,幻想类似的结局,是很不可靠的吗?”

      现在他继续往这边走来,接着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左手。

      “我以前不相信我能怎么样,因为即使重新开始了,到底还是殊途同归。我以前生活的冷湾好像就是这样的地方。”说话间,沈霁青又注意到新的眼泪掉落,“但这个认知是错误的,要从什么中间逃开不是让你简单地重新来过,而是需要破而后立。我需要疯一次,你需要死一次,才能明白我们要打破什么。我的路已经走完了,我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我能照顾你,让你也感到快乐。你已经走了两次,在第三次到来之前,我们不是还有一点时间吗?”

      “看着我,”程姜的声音奇异地与指针声融合在一起,“……你看着我。”

      这回他说一句话就再往前走一步,慢慢把沈霁青逼到了床边,令他的膝后弯磕在床沿上。这一下磕得很轻,轻到甚至根本不该用“磕”来形容,充其量只是碰了一碰。
      但沈霁青却像是被卸下了双腿全部的控制权,顺势跌坐在了那里。

      他不再后退。

      退无可退,也不愿再退了。

      有微弱的月光从薄窗帘里透进来,房间里的所有事物在眼里全部一目了然,尤其是程姜的眼睛——他最看不得的那双哀伤得瞳仁发跳的眼睛。他们凝视对方,他握住他的手腕,自己被自己冰得发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把程姜拽了下来。忽然之间他们的位置处于同一水平,彼此的额头轻轻触在一起。像是双方的皮肤里各有一块吸力顽强的磁铁,那一点相连的地方从额头一路向下滑去,顿在鼻尖处,直到程姜一仰头,一瞬间的分离。

      程姜捧住了他的脸,他们又在一起了。

      他的眼睛从始至终睁着,虹膜里映出沈霁青自己的模糊不清的脸来,像是教堂里割裂的图像组成的明亮的花玻璃窗。他闭上了眼睛,想象自己是在空气清冽的阳光下吃新鲜切开的柑橘瓣,被一种真真切切的活着的感觉所环绕。他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得轻盈透明,从身前的玻璃窗里映出来一个影子,他只看一眼就愿意为它什么不要了,只要能够被拉住,只要能飘荡着一路跟着他走。

      在万籁俱寂中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地笑。

      起初只有一个人,又一个,又一个。其中有男人,有女人,笑声交织在一起,听不清年龄,但其中最多的还是孩童的笑声。所有笑声都远远的,忽高忽低着,真的像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银铃般”,却奇异地并不令人心生悚然,反而非常温暖。
      沈霁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捧起了程姜的脸颊,双手的拇指抵在他眼眶下面,久久地对视。

      他们并非没有吻过,可这一次却像是永远的初吻。

      *

      门口的小感应灯一整晚都没有再亮起过。

      平面的猫咪有点寂寞地舔着爪子,因为朝着门外的方向看不到屋内,只能沉默地守在门口。离它尾巴尖很近的地板上散乱地摊着一件米黄色条纹的睡衣上衣,最下面的一枚扣子脱离了衣摆滚在了床脚下。

      床脚处还有一件蓝灰色格子的睡衣上衣,一个角仍然搭在床面上。
      剩余的,还残留着人体体温的衣物则全被随意丢在床尾侧的白色小架子里。

      床单卷起,像是幽蓝的鬼影子。

      沈霁青在黑暗里摸索着寻找到他的手指,拢在一起抓住,又去寻找程姜的另外一只手。他像是刚刚拿到新玩具的孩子,捧着一双手不知所措,只知道翻来覆去地追逐与缠绕。两只手对他来说似乎太多了,于是他放掉了程姜的左手,带着一种新奇的小心翼翼把自己左手的五指严丝合缝地扣在程姜右手的指缝里,拼命卡紧,几乎攥碎他的指骨,带来久久不散的生涩的疼痛。

      他听见沈霁青的牙齿好似在打战,后者放开了手,改为用十指一起绕住程姜的右手腕。

      他将那只手捧到胸口,低下头,虔诚地一根根亲吻程姜蜷曲起来的手指。

      他的嘴唇沿着程姜的无名指滑到手背上,难以抑制地低泣,在那块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一个齿痕。沈霁青无意识地用牙齿摩挲那只手背上的伤口,而后者也像是并无痛感一般。
      他又把那只手翻过来贴近自己的脸颊,像后一拉,床垫是柔软的,是以程姜被这一拉险些失了平衡。

      程姜的半张脸贴在沈霁青的侧脸上,感觉有一滴冰凉的东西正沿着皮肤相触的缝隙往下流。

      他唤他的名字:霁青。窗帘拉着,透出一点豆色的夜空。他们鼻尖触在一起侧躺着,程姜转过脸,往窗边的方向看去。

      “我一直想,”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月亮是非常奇特的东西。”

      沈霁青将原本搂在他耳后的手往回收一点,手指打着转掠过程姜的眼睛。
      “你觉得它容易令人感到幸福。”
      “以前是,后来不一定了。”

      他把脸转回来,又说:
      “每个人的月亮大概都不一样吧。……不过我可以替你分担一半你的。两个人,一个月亮。”他说罢自己便吃吃地笑起来,沈霁青有点茫然地看着,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微笑。他脸上泪痕未去,这样一笑看起来反而显得难过。

      “不要笑了,”程姜伸出一根食指压在沈霁青嘴唇上,“好不好?”

      沈霁青没有说话,不过那张笑脸很快消失了。

      他表情收放自如,目光却仍然是专注安详的。叠好放在床尾的被子被推到了地上,没有人分神去捡,因为不冷。

      间歇的时候他们重新依偎着平躺好,为避免着凉而拉上被子。他们谈论起之前谁都避而不谈的事情:自杀。沈霁青说:
      “我高中的时候尝试第一次,第一次……我听人说过,如果不是毫无退路了,第一次的时候,经常是死不成的。然后是第二次,那天我有想到你。关于第三次,我有过一点计划,但现在也不知道了。我不想让你难过,也不想骗你,但我真的不知道。”

      爱不能拯救一切,这他们早就知道,这里没人是小孩子。程姜侧过身去拥抱他,在交换体温后,他们又接一次吻,速度很缓,像是在吻一朵云。

      程姜说:
      “没关系。”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又用手指在他刚刚痊愈的胳膊上走路,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那两次都没有死。”

      他半撑起上身来,用食指转着圈抚摸沈霁青胸口的琴吻。
      “以前练了很久的琴吗?”
      “很久。从上小学到高二,后来就再也没有碰过了。”

      “是大提琴吗?”
      “大提琴。”
      “那你的琴还在吗?”
      “我不知道……大概还在储藏间里。”

      他们肆无忌惮地挥霍黑夜。程姜伸手抚摸沈霁青的头发,看见他的身形在夜色里影影绰绰,眼角处却依稀在发亮,像是盛满了月光。
      他失神地微笑,于是他也露出笑意。

      这回是真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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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chapter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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