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洞穴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通道极窄，空间逼仄，姬如轾只能摸索着前进，速度十分缓慢，同时用尽全力压制着胸中的烦躁。

　　殇痕咒印有发作的征兆，他的气息已然不稳。洞中弥漫着的血腥味扑入鼻中，更加大刺激，有如千万根细针持续扎着他紧绷的神经。

　　越往深处走，血腥味越浓重。姬如轾咬紧牙关，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用弗谖教的调息之法减轻了不适，这才能继续走下去。

　　想到此刻弗谖可能正躲在某处看着自己，姬如轾挑了下眉，直起身子，虽然心里骂骂咧咧，但表面上仍是傲然无畏佯装轻松。

　　甬道前方逐渐有了光亮，从侧方发出，一间青玉石室开口于这里，里面蓄积的新鲜空气飘散出来，将刺鼻的血腥冲淡不少。

　　姬如轾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石室四壁刻满怪异的文字，字间泛着幽蓝色荧光，似乎是薄薄的玉砖本身发出的，能够映亮那衬于文字之下、印在灰褐色岩石上残缺模糊的壁画。

　　他看不懂这些密密麻麻的异族古文字，但对那全部由特殊符号和诡异图腾所组成的壁画却有种隐约的熟悉感。

　　与进洞前同样没来由的恐慌再度腾起并愈加强烈，潮水般涌向四肢百骸。心中隐约出现一个声音，警告他不要进去。

　　直觉阻碍下，纵然姬如轾万分好奇，也不太敢贸然进入。当务之急是去救人，不宜在此耽搁。

　　他转身要走，结果险些撞上嶙峋的石壁。通往更深处的甬道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不见！

　　这间石室成了尽头，黑暗将来路吞噬，仿佛囚牢封死了出口。

　　这是什么意思？非让他进去不可？

　　姬如轾怔了怔，疑惑地看向青玉室。

　　“弗谖？”

　　回声徘徊，无人应答。

　　他迟疑了，真想把她揪出来问个清楚。

　　有这么不明不白请人帮忙的吗？耍猴呢？

　　这要换别人早骂娘了，要不是我人好……

　　姬如轾犹豫片刻，懒得再等，硬着头皮进去。

　　谁知就在他踏入石室的瞬间，左额上的咒纹突然刺痛，迅速升温发烫起来，好像化作了一簇烈焰，要将他的脑袋给烤焦。

　　荧光的倒影阴森森地浮在墙角，轻轻晃动，仿佛浸在水中一般。石室的地面似平坦，又似乎有微微的起伏感，和那能让人行走的泸湖水面十分相似。

　　“弗谖！你在搞什么鬼？”剧痛难耐，姬如轾忍无可忍，大声喊道。

　　她还是不回答。

　　可恶…….

　　烧灼感逐渐遍布全身，血液沸腾，五脏六腑像是快要化成灰烬。自出生以来，他从没有如此痛苦过。

　　“你！你……做了什么……”

　　姬如轾眼前血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跌跌撞撞地四处摸索想要出去，却惊恐地发现周围没有任何阻拦。

　　石室没了，他被丢入无边无际的囚牢，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脚下的水面。

　　冰冷的湖水漫上来，将他淹没、禁锢，无法再如困兽一般疯狂挣扎，同时也在竭力安抚。

　　姬如轾动弹不得，被体内能够逆转生死的邪力不断啃噬着，痛不欲生。神魂激荡之时，凡人本不可见的命运也仿若卷入漩涡，撕绞之下，未来种种碎成了千万片，散落在身侧虚无间。

　　他好似将天机窥破，看到了所谓冥冥之中注定的因果，即使精疲力竭，神智渐渐模糊，也始终不肯闭上双眼。

　　水中有许多鬼魅般的影子，飘来飘去，若即若离。

　　眼前血污散开了些，他好像看见了张山，任原，还有苏耐，他们微笑着呼唤自己。

　　三人身后，却显出那魔眼般的血色花纹。花纹扭曲狰狞，化为殷红的深渊，如恶兽张开血盆大口，顷刻便将他们吞噬……

　　姬如轾目眦欲裂，撕裂脏腑的鲜血从口中吐出。

　　有人影从上方极速而来，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可姬如轾知道是谁。

　　她用嘶哑的声音在他耳畔道：“对不起……”

　　真相已无需隐瞒。

　　我本无比盼望这一日到来，我本可以让你无知无觉地消失在这世间。

　　她轻轻抱住他，最后说：“除掉你是我苟活至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任务。你可以选择杀了我，就是现在，避免将来不会死在我的手上。”

　　“呵呵……你当我傻？”

　　姬如轾狠狠将她推开，坠落深渊之际，血泪模糊了一切。

　　北荒国君子律在位十九年，四月十七，申时三刻，邪咒与姬如轾的灵魂完全融合。

　　从此刻起，祸乱千年的殇痕诅咒终于能够被彻底除去，而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它完全控制姬如轾之前，毁掉姬如轾的灵魂，诅咒便会随之灰飞烟灭……

　　地下深处，蛇沼中央的祭坛之上，躺着即将被献给魔神的少女。

　　小夭被下了咒的麻绳捆着手脚，衣物尽除，身上只盖着薄薄一层白布。白布边缘，暗红血迹正慢慢洇开，伤口在手腕上，是自己弄的。

　　幻境之外寂然的神域感受着时空的动荡，泸湖清冽的湖水激扬，打湿了巫女的衣裙，在她手腕上，有道一模一样的伤口，新鲜血液不断从中流出，落入湖中，堪堪镇压诅咒的邪力，护住了姬如轾与姬如轩的灵魂。

　　弗谖叹了口气，轻道：“多谢。我的目的就是如此，其实很简单，现在已经达成了。”

　　百年前，身为巫族大祭司时，她与被殇痕操纵的叛党交战，战败被施以钉刑，血液在那时已然流尽。因而如今，只能向过去的自己借一些了。

　　相隔百年时空，虚弱的小夭聆听着未来自己的话语，平静地道了句：“恭喜。”

　　“抱歉啊，姬如轾他……可能不会来救你了。”

　　小夭笑了笑，声音却耐不住地哽咽了:“你呀，就是个大骗子，既骗了他，也骗了自己。”

　　“……”

　　“这么深情款款，到了不得不动手的时候，我看你要怎么办。”

　　弗谖望着泸湖对岸的雾霭，目光逐渐阴沉：“这并不妨碍。”

　　小夭沉默良久，说：“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总得做点什么，报答一下吧。”

　　“我当然！当然很想做些什么，想救爷爷，想帮你逃出去。可是你也知道，过去是改变不了的。”

　　“祂就快要来了，告诉我，会发生什么，好吗？”泪水滑下眼角，小夭仍然笑着。

　　“别怕。”弗谖垂下眼帘，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太过嘶哑，“那个魔鬼没能玷污你，你成功地完成了任务，杀死了祂。从此你是巫族的英雄，是万人敬仰的大祭司。”

　　“哈哈，我真厉害。”

　　“是啊，你真的很厉害。”弗谖笑着夸她。

　　小夭顿了顿，道：“我现在这样都能绝境逢生，未来的我，也就是你，已经那么强大了，也一定能找到办法度过难关！”

　　“别轻易放弃救他的可能，好吗……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

　　弗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被过去的自己安慰了。

　　“好……我答应你。”

　　小夭接着问：“后来呢，后来如何。我的模样为什么会大变？声音为什么会哑？为什么会……见不了阳光？”

　　弗谖心中酸涩，难受地无法再回答下去，良久后，撒谎道：“因为你成为了别人口中的神灵，成神是要历劫的，你还要经受很多磨难，但是一切都是值得的。至少在我看来。”

　　“你就是我嘛，那我就放心了。”小夭满足地闭上双眼，“谢谢。我不害怕了，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会坚持下去。”

　　弗谖点点头，温柔地说：“你只要记得，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值得去经历，还有很多美好的人值得一见，就够了。”

　　“好啊，我很期待。”

　　*

　　明明还未入夏，这日黄昏却十分酷热，很是反常。天际绯云似燃烧烈焰，残阳如血，格外灼目，强光照彻，西天大亮，竟令人不能直视。

　　街上行人无几，长风逐尘，无端吹来几缕萧条。

　　如轩背着包袱，怀抱公鸡，蹑手蹑脚地出了小院后门，将锁轻轻挂上。

　　她捧着那沉重的铜锁，有些不忍放下。

　　如轾会不会回来？他以前每次独自出门，仗着她在家，都不记得带钥匙。这一次，看谁还给他开门……

　　“如轩，怎么了？”大公鸡一偏脑袋，拿一只眼睛对着抱着它的人，才能看清她的表情。

　　如轩摇了摇头，把钥匙塞入包袱。转身步入铺满金辉的小巷。

　　苏耐，能不能再探查一下如轾的情况，我担心……

　　“对不住，在下也十分担忧，但只有确保你安全之后，我才能去寻他。”

　　好吧。那现在应该怎么做？

　　“去商道，明早会有一队人马去往秦国。我会施术让你能够跟着他们，只要出了北荒，我就立即接你到我家中。”

　　“还有，这一路上尽量不要在某处过多停留，不要与人多说话。我不确定城中是否散布了眼线。一两个我能处理，太多了便应付不来。”

　　如轩点头，暗暗给自己打气。商道离这里很近，周边几条路她都熟悉，要不了半个时辰就能走到。

　　她这样想着，刚匆匆迈出几步，突然胸中刺痛，失力跌倒。

　　苏耐闷哼一声，似乎也受到重创，法术连结瞬间断开。公鸡瘫软在地，脑袋耷拉了下去。

　　是如轾，如轾出事了……

　　如轩知道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心下大惊，强忍着剧痛使自己保持清醒，疯狂去摇晕死的鸡。

　　苏耐！苏耐！你怎么了？醒醒啊！

　　公鸡一动不动。不知远在秦国的他本人就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办法，现在得马上出城去商道。

　　如轩把鸡牢牢抱在怀里，咬牙站起来，踉踉跄跄向巷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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