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依山尽

　　“干嘛？”她在想是谁多管闲事，转头却是华皓乾。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官服，眉宇间的威严一如当年，却更为沉着内敛。那日远观没看得这么仔细，想来这也是他们四年后第一次正式见面。
　　令人茶余饭后谈笑的一幕出现了，华皓乾扛着在金樽楼面前闹事的姑娘穿过人群，他挺拔的身躯没有因为扛着一个人而佝偻。
　　小神仙追着他跑喊道：“你干嘛。”不一会儿小神仙就跟丢了，转身被忽悠进了一家无良黑心作坊，专门接私活做调版印刷经文的千字堂。
　　“兄弟，我们这里招人，包吃包住工钱厚道，来看看？”精明的招工头一边忽悠小神仙一边吃着橘子，看得小神仙流口水。
　　“我见兄弟不像是本地人，看你这一身，怕是居无定所吧。只要你来这里，每天都有吃不完的橘子。”招工头说完将橘子放在小神仙的手里。
　　小神仙喜滋滋接下橘子，人家让他签卖身契他想也没想就签了。他哪里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就进了这家黑心作坊。

　　另一边，陆伽衣和华皓乾面对面站着，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先开口，都在等对方先说。
　　陆伽衣先开口道：“你该带走的是穿我少主哥哥衣服的无耻小贼。”
　　华皓乾笑：“你这样说就不怕我伤心吗？”
　　陆伽衣这才放下防备，说出真心话：“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不知道你的心如今又是什么样。”
　　“你觉得很久吗？”他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
　　“四年了，不久吗？”她陈述客观的事实。
　　“要我说，一点都不久。就在刚刚见你之前，在沙门岛上玩闹依稀是昨天的事。”
　　“这些年，你一直在扬州吗？”她的语气温柔了些许。
　　“在。”
　　“为什么会选择留在这里，你本是大名府的小将军啊。”她以为他会和之前一样，去实现他驰骋沙场的抱负。
　　“那都是之前的事了，如今我只是扬州衙门里一个小捕快。”
　　“那你还要去河西走廊挑选战马吗？”她记得他说过的。
　　“或许会吧。”他的内心深处那缕战魂始终不灭。
　　“有一个人他说要征战四方，醉卧沙场。如今他却摇摆不定，这是为什么？”她走近。
　　他诧异，当年他不过提了两句，她记得他的理想。他说：“四年前从沙门岛逃出后，我的父母在蓬莱惨遭西夏七星密探毒手，我身受重伤流落渤海被耶律重元所救。通过一些手段，我终于算是报仇了。今年正月，元昊被皇太子所杀，权臣没藏讹庞扶幼帝谅祚。大仇得报，我定是要去河西走廊挑上好的战马，踩踏元昊的尸骨归来。只是希望，你同我一起。”
　　偏僻的街巷里陆伽衣往外望到叫卖绿豆糕的老爷爷，华皓乾挡在她面前继续说：“这四年，你是不是将华皓乾这个人都抛到脑后了？”
　　她后退一步说：“怎么会，我一直都记得。”
　　他问：“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答：“有。”
　　他问：“你可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你说你要从扬州回家，骗子，你没有回家，你这四年去哪里了？”
　　她在确认他心里有她之后，竟然拉着他的袖子抽泣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你已经将我们的过往丢弃了，我怕你变心了。我都想好了，如果你已经放手了，我就假装自己也释怀了。我们就移舟江渚，一壶浊酒泯恩仇。”
　　华皓乾笑她又气她道：“每次都装得一副没心肝的模样，还好我知道你表里不一。”
　　陆伽衣噗嗤一声笑出来抱住他。华皓乾紧紧搂住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你现在是不是想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在哪里？”她猜到了。
　　“嗯，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只要你愿意说，我想听你说一辈子。”
　　她突然想起什么紧张道：“你现在是扬州衙门的捕快，而我在这里犯了一件大事。我怕会连累到你。”
　　他知道她想说平山寺藏经阁的大火。他知道她父亲的事。
　　当时为了避免平山寺的和尚追究她的责任，他私下里瞒着所有人将华家的资产匿名全部捐给了平山寺。平山寺不比京城的大相国寺，藏经大多不是绝版。华皓乾的母亲在世时和大相国寺的住持是好友，他将大相国寺的经书派人送来扬州给平山寺印刷。华皓乾又修书给然然和欧阳修，在贵妃和太守的美言下，平山寺才没有请求朝廷张发通缉榜，此事不了了之。
　　扬州衙门里除了欧阳修都没人知道华皓乾之前的身份，他们一直都当他是个从渤海过来谋生的年轻人。
　　华皓乾端起她瘦削的脸颊说：“那能有什么办法呢，你连累我吧。”
　　她坦白道：“我烧了平山寺的藏经阁。”
　　他笑：“老天不成全你的犯罪，下了场雨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忐忑道：“可是，我是......”
　　华皓乾问：“你难道还是刺杀船商的刺客不成？我还是见过那人一面的。”
　　“不是，总之我的身边很危险。”陆伽衣想起岛主师父说过他会让她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的。
　　华皓乾亲上去，两个人都安静了。片刻后，他牵起她的手说：“让我来承担你的一切痛苦，分享我的一切快乐。”
　　她抱着他的手臂说：“不，我不要你承担我的痛苦。虽然我是个自私的人，可是对你我不愿意这么自私，我只想给你快乐，帮助你。一点都不想拖累你，如果和我在一起让你受到牵连，我宁愿离开你。”
　　华皓乾微蹲下平视她的眼睛说:“你敢离开试试？”

　　卖绿豆糕的大爷今天生意还挺好，最后几块绿豆糕被小捕快买走送给他的心上人了。大爷看着年轻的一对璧人携手走在扬州城午后的大街上，他不由得扬起嘴角笑了。大概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模样吧。人生能够遇到一个令自己满心欢喜的人，该是多么难得。如果这个人能跟自己携手一生，那该是多少世修来的福分。大爷自认为自己就是世界上福报最多的人。
　　“唉，回来咯。”大爷听到了老伴在喊他。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陆伽衣回头评价道。看大爷乐呵呵挑着担走向他的老伴。华皓乾感受到她手上因练剑而磨破的茧。他想到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陆伽衣扫视了一眼路边的乞丐心想：“糟了，少主哥哥。”
　　“怎么了？”华皓乾疑问，突然停下脚步的她脸上写满了紧张。
　　“我把少主哥哥给忘了，不知道他去哪了。”陆伽衣望向他。
　　“他？他应该不用你担心。”华皓乾说。
　　“现在的少主哥哥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他什么都不记得。他现在又没有武功，我担心他一个人会出事。”
　　华皓乾带着她回到金樽楼门口，打听一番没人注意到小神仙去哪。他们沿途又打听了一番，还是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为此华皓乾特地跟城里的乞丐打了声招呼，让他们有消息马上告诉他。
　　暮色悄然而至，华皓乾带着陆伽衣回到家里时，隔壁的左右飞和任西东刚好端过来做好的饭菜来串门。
　　“怎么是她？”左右飞和任西东异口同声，对华皓乾身边出现这位白天刚见过的姑娘，他们有点惊讶。
　　“你们见过？”华皓乾问。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坐隔壁。”陆伽衣答。
　　“哎，我说那个小乞丐呢？你们中午不是一起的吗？”左右飞问。
　　“我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陆伽衣沮丧道。
　　“看他呆呆傻傻的，很有可能是流落街头了。吃完晚饭去找找吧。”任西东说。
　　“别担心，吃过晚饭我们再去找找。”华皓乾让陆伽衣坐下。她看着他，他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以前的华小将军从来都不会为别人搬凳子擦桌子。
　　“等下，她是谁啊？”左右飞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我是他朋友。”陆伽衣尴尬道。
　　华皓乾笑而不语。
　　“切，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任西东八卦道。
　　“很早之前。”华皓乾答。
　　“哟，还是青梅竹马呢。”左右飞打量道。
　　“吃你的饭。”华皓乾匆匆将二人赶走，二人无力吐槽见色忘友的华皓乾，各自端着一碗饭往门口走去还不忘提醒一句：“我们吃完饭先去执行公务了，别忘了今天丑时去二十四桥巡夜。”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陆伽衣念起。
　　“不行，太晚了。”她眼里的兴奋逃不过华皓乾的眼睛，他摇头无奈道：“不要这样看着我，我都猜到你想干嘛了。”
　　陆伽衣放下碗开心得跳了起来道：“找到少主哥哥后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华皓乾笑：“好，不过我很介意的，你不可以心里想着别人。”
　　陆伽衣连忙献殷勤给他捶背道：“好，我答应你。”
　　“那我相信你了。”白墨生他见过，华皓乾自幼盛气凌人惯了，可见过白墨生他居然也有一种自愧不如的挫败感。那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男人，他必须要接受这个事实。华皓乾很感谢他。在伽衣孤苦无依的时候他照顾她，教育她，那个时候华皓乾还没有出现。伽衣幸好遇到了这样一个人，在她年岁尚小的时候她才不至于因没人疼爱而可怜。
　　如今正是扬州最热闹繁华的时候，正是江南的一片好风景，二人仿佛置身红尘仙境。歌姬和才子乘着画船经过桥底，暮春三月盛开的红药花被人采来互赠有情人。红药花开不耐寒，它是人间富贵花。才子佳人们为它吟诗作对，引来桥上的行人观看。
　　店肆林立，商贾如云，舞榭歌台，绛纱灯辉罗耀空，夜市热闹远盛白天。乞丐告诉华皓乾要想在这扬州城中找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去金樽楼问问老板娘湘荷，三教九流，王侯将相，都有不少人和湘荷姑娘交情好。
　　听到湘荷这个名字，陆伽衣愣了一下。华皓乾头疼，他以为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令他意外的是陆伽衣如今倒是识大体善解人意了，她懂得给他面子征求他的意见了。原来这些年她一个人漂泊，学会了宽容和大度。虽然她时不时还流露出四年前天真调皮的神情，但华皓乾明显感觉到，在为人处世上她成熟了不少。
　　“你不是丑时要去巡夜吗？快点去吧。不要耽误了你的正事。”陆伽衣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急，子时都还没到呢。说好了一到子时你就回去休息。”华皓乾又牵起她，夜市人潮汹涌，他怕一不留神就和她走散了。
　　“回去休息？”陆伽衣疑惑道。
　　“对啊，你是不是忘记回家的路了？”华皓乾翻个白眼，刚刚不是带着她走了一遍？
　　“等等，回家的路？你是指你的家？”陆伽衣震惊，这样不妥。
　　“废话，不然呢？”华皓乾给她挡了一下游人手中的糖葫芦，焦糖沾到了华皓乾的手而不是陆伽衣的脸。
　　“使不得使不得，这里处处是客栈。我怎么能住你家？流言蜚语对你不好。别忘了，华捕头，你的作风可是关联着扬州衙门呢。”陆伽衣可不想别人议论他。
　　“哈哈，什么时候考虑得这么全面了。那好吧，我们先去金樽楼打听打听你的少主哥哥。”
　　二人往金樽楼方向走去的时候，突然人群骚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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