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归行

作者:春夏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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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章


      窗外雷雨倾盆,行人细雨纷纷,人群如潮水般涌向皇宫门前,将过往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不论禁军卫兵如何驱赶,都阻挡不住城中百姓的哀嚎。

      在他们眼中,马明珠是我朝的皇后,是唯一能够站立在皇上身边的人,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与殊荣。她几乎所有肮脏龌蹉的事,都是由马德庸代劳,剩下的也成了宫闱秘闻。百姓们并不知其罪孽深重。

      车舆围堵在皇城脚下停滞不前,一众百官皆不顾暴雨将身上的缟素淋湿,争先恐后朝宫内疾步而去,唯恐掉了队让人误以为自己对皇权有所藐视。

      高翔的车舆正停在京郊的军营外,因事发突然,情况紧急,尚来不及调遣,我与高翔乘坐的只是一驾紫姹临时找来的普通车舆,。只听得有人在一旁对车夫骂骂咧咧,像是说我们阻了他的道。

      我掀开帷幔偷偷瞥了一眼,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也分辨不出是何人如此猖狂。

      高翔打起伞扶我下车,只朝那口出狂言之人瞪了一眼,顷刻前还嚣张跋扈的他,已然顾不上地上的雨水,跪在我面前,叩首求饶道:“恕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大将军前来,还望恕罪。”

      我只低头扫了一眼地上那人污迹斑驳的缟素,便被高翔拂袖携着从他身旁越过,步入宫内。

      我回头暗瞟了一眼,那人仍伏地叩首,全身瑟抖的跪在原地,而周围的百官亦默然分立两侧,为我二人让出一条道来。

      也怪不得他眼拙不眼拙的,在这座皇宫里,像他这般势利的人比比皆是。

      高翔告诉我,那是九卿中的太仆,也就是京都“名门四秀”中的林木桦的父亲。

      一想起当年名满京都的“名门四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禁多少有些唏嘘。

      从适才太仆及其他官员对高翔的惶恐来看,九卿一众已貌合神离,不再唯建斌是从了。

      雨势丝毫未有缓迹,且越下越大,水溅丹陛,珠泄穹顶,雨幕如瀑布般将皇宫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下。

      顺着如麻人流的方向,来到椒房殿,门前一片哀泣之声,气氛甚是悲凝。我匆匆环视一瞥,众官员皆掩面耸肩,至于有多少人是真的落泪,有多少泪水是出于心中感伤,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众人见我和高翔赶来,皆止声分立,一双双眼睛俱向我暗瞟过来,怕是他们已经得知我去过长门宫,见过马明珠的事了。

      宫中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早已见怪不怪。

      我竭力不去看两旁一张张丑陋的脸,凝神专注随着高翔的步子朝前迈进,皇上那愈加佝偻的身形与童福苍白而面无表情的脸映入眼帘。

      落下雨伞,我和高翔在殿前向皇上行下跪之礼,三首叩毕,进入殿内接过童福递来的香烛,向着马明珠的棺椁再次行礼。

      当我起身后,才发现建斌也在列在其中,只不过他一直跪在棺椁一侧,被皇上与童福的身影所遮挡。原本英气勃发的他,就如同一尊雕像般静静地跪在殿内的一隅,一动不动,甚至都未觉察到我的到来。直到身旁的童福在身后暗推了他一把,这才如梦方醒似的惊愕过来,急向我二人还礼。

      脸上稍许沾点雨水,就可以充作眼泪,可这般欲哭无泪的木讷表情,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曾经在谨佩与姐姐的棺椁前,我大概也是这样的表情。

      尽管她与她的母亲有诸多分歧,可他,终究是在乎她的。

      忽然想起在爹爹坟前,建斌临别时向我说的一句话,“放我母后一条生路”。这句话已包含了一切。

      除了殿外的哀泣声和雨声,皇上的咳声亦在耳边长久不息。用余光扫去,他正在童福的搀扶下,颤着双腿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尽管他巴不得马明珠死,可当她真的死去时,却还是显得那么地悲伤。

      恐怕,十数年的夫妻情分,不是说断就能断的,终究是有所眷恋。

      逝者已矣,往事如烟。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尘埃,被大雨所侵蚀,被狂风所拂散。

      这一刻,我对她所有的憎恨,同样被这场滂沱大雨所浇熄,心中顿觉平和了许多。

      她这一生的罪孽,就此划上休止,永远埋藏在这座深墙厚院之中,不为外人所知。她将以我朝皇后的身份,在史书上留下足迹。以国母的凤仪,为后人所称颂。

      世人将只会知道她马家为我朝立下的不世功勋,她马明珠统领六宫后妃的威严凤仪。

      一世基业泱泱数十载,判官笔下寥寥千百字;多少千古名臣良将无可考?多少千秋宫闱秘闻无所载?

      或许,历朝历代都是这个样子的,以至于我在书中,只看到高翔是如何荡气回肠地征战四方,却从来不曾知道他隐藏在这些功勋之下的心酸历程。

      不知道在百年之后,世人将如何评价高翔,如何评价我。

      这些在我看来都不重要,我只想在当下,在有生之年,与高翔一同逃离这座杀人而无形的人间地狱,过上我所期盼的宁静生活。

      哪怕只有一日,也不枉此生。

      皇后马明珠,汉中西城人,生于永成三年,姿姽德纯,秉性温笃。开平十二年八月十八,卒于椒房殿,年四十一岁,谥号昭宣皇后。是日,昼现飞流,陨于骊山,五岳齐震,百兽皆惶。开平十二年冬至,昭宣皇后葬于骊山天坑,皇上御题“七星陵”。

      这断记载是高翔告诉我的,这是在我朝史书中唯一一段描述马明珠的事迹。

      这短短数十字,便是她的一生。

      自骊山归来后,听说建斌主动向皇上请求,准许废除他的太子之位,去骊山接替建彦,为皇上继续修建尚未完成的皇陵,为她死去的母亲守孝。储君之位,事关国之根本,皇上招百官前来商议,众官异口同声,竟无一人反对。朝间,孙匡启奏,举荐建彦为太子不二人选,高翔已卸下涉政之职,默然伫立,不议左右,其余一众官员皆随声附和。自此,建彦成了我朝的第三位太子。

      建斌离开京都的那日,我就如同这十数年来的他一样,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密切注意着他的一切,亲眼目送他离开这片承载着他悲欢离合的土地。

      今日,我才知道在暗中默默地注视一个人,是那么地煎熬。好几次,我都有冲上去想与他告别的念头,正如他这些年来无数次压抑自己向我倾诉衷肠的冲动一样。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跨出那一步。

      面对这样一个对我痴念极深的人,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也不知能对他说些什么。

      我选择了与他当年一样的方式,在雍门的城头上,看着他化作一团黑点,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或许,他也曾站在我此刻站立的地方,数次目睹我进出这座城池。

      望着天边的流霞和那个已经在我视线中消失的建斌,我心中默念道:愿一路平安。

      这五个字,是我唯一能够对他说的。

      流霞将天空映得五彩斑斓,一只青鸟停在我面前,似在向我回应着什么。

      我想,他应该听到了我的心声,他一定听到了。

      之后,我从童福口中听说了马明珠当日在长门宫自缢的内幕,他说她是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乌头,服下了大量的乌头,七窍流血而亡的。

      我不知童福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但是从马明珠选择自缢的方式来看,她是在偿还孽债,偿还对明德皇后的孽债。

      曾经,她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明德皇后的生命。

      今日,她以同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余生,向明德皇后忏悔,乞求她的宽恕。

      这样的死,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然而,她还是做到了。

      我可以想象得到,她在这尘世的最后一刻,心境一定是无比平静的。

      不数日后,建彦接皇上圣旨,自骊山返回京都,接受太子礼封。

      开平十三年元月元日,承天台前,三牲祭天,钟鼓齐鸣,礼乐同奏,衮冕加身,百官肃立,向东南三拜。自此,建彦名正言顺成为了我朝太子,成了我朝第三任的太子。

      是日,皇上改国号为乾丰,大赦天下。长达十三年的朝廷纷争终于落下帷幕,开创了一片崭新的祥和气象。高翔正式削去代理丞相之职,镇国公称号,保留其大将军位,掌西北三十万边关将士,暂留京都候命,赏千金赐百亩良田;孙匡接任御史大夫一职,位列三公;太仆官拜太尉,丞相职位依旧悬虚,暂由太子建彦暂代其事;其余九卿,各班就位,职无所缺。众百官,均爵加一等,多有封赏。

      从此,朝堂之上,再无党争之纷,丹陛之下,再无煽风点火之人。

      自皇上从骊山皇后葬礼归来,显是受到了一连串的打击,久病不起,连太子的册封大殿都未曾参加,身旁仅孙美人及童福二人料理起居,其余人等一律不见。朝中巨细,皆由建彦主持。

      我原本以为,建彦只会吟诗赋词,对于朝政之事,尚难把握火候,或遭来群臣的不满。然而令我意外的是,或许他身上流淌着他父亲的皇族之血,有着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自接任太子涉政伊始,便展示了他惊世骇俗的政治才华,丝毫不比他的前任逊色多少。掌朝不出两月,京都的生铁价格,很快就回落到了原有的价位;各地无妄无灾,百姓丰衣足食;且还在城郊设立了一座巨大的祠堂,名为万金堂,该堂地处偏僻,无一人常驻看守,亦不供奉任何神灵,祠堂中仅设有一巨池,其中屡有金银珠宝无数,皆是朝中官员之前受贿所得,主动上缴,每日辰时由专人将钱财收入国库,国库日渐丰盈,社稷日渐稳固。

      短短两月,功绩累累,名震山川,百官无一不被其大家风范所折服,百姓无一不敲锣打鼓拍手言快。

      聆香茶楼不再只颂高翔往日英武,更多的则是称赞建彦的妙手仁政。

      这一切都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更令我惊喜的是,玉莺果真承我吉言,诞下了一位男婴,取名王恪。王卫忠初为人父,难掩心中喜悦,逢人便夸我料事如神,为他王家祈得香火续延。这一说,他是不打紧,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每日皆有城中妇人,挺着大肚子围拢在我大将军府门前跪求,让我为她们求子,就差建一所祠堂将我供奉起来了,弄得我甚是尴尬,驱也不是,见也不是,只好让杂役前去打发,说我不在京中,害得我连大门都不敢跨出半步。

      王卫忠夫妇的喜得贵子,我亦打心底里为他二人高翔,可屡屡低头瞧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总有无限惆怅涌上心头。

      不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何时才能降临到这个世上?

      高翔每次见我惆怅,亦深知我心中所想,总会搂着我的肩道:“休要着急,将来我们的孩子定会想他父亲一样能打能抗,十八般武艺样样不落于人后。”

      他怎会希望我们的孩子,再像他一样,卷入朝廷的纷争。我明知他是在打浑哄我开心,却也只好抿唇一笑。在我心中,对他有愧疚的。从他看着府门前那些孕妇的欣羡眼神中,我可以读懂他的心中所想,他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啊。

      与他相处久了,经历多了,也对他越来越了解,而今的他已不像之前那样深沉,那样神秘。他心中所想,我多半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并不是他心智退化,疏于防范,而是他在我面前真情流露,不再向我有所隐瞒。

      我曾问过他许多次,何时能够离开京都,去过上我们向往的日子。可他总是笑着对我说,未得到皇上的同意,他无法离开京都,待皇上身子好些,再向他禀明也不迟,都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这理是没错,可一直未传来皇上病情好转的消息,我亦整日忧心不已。

      不过,从高翔近日的所为来看,怕是也不远了。最近史可信时常来府邸走动,整日与高翔关在正屋,一待就是一整日。有好几次,我都佯装站在门前赏花,侧耳细听屋内动静,说得多半是治军之道与兵法之策。想来,高翔心目中最为合适的接任者,就是他了。

      严守义远在姑臧城,镇守边关,阵前杀敌自不在话下,脸上那道长疤已见其骁勇,且心思极为细密,曾将武威侯府打理得滴水不漏,可在治军上多少欠缺了一些火候,可以说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

      王卫忠领兵打仗头脑灵活,颇有谋略,且向来将军纪视为不二法则,在治军上亦不比高翔差多少。这几年我从未耳闻在京郊的兵士,有一人扰民滋事,触犯法纪,足见其治军严谨。可他为人多少有些古板,且尚年轻,资历有所不足。

      而史可信虽比王卫忠大不了几岁,但在姑臧城治理城池已有七年,可谓是年少老沉。尽管姑臧城坚守不力,害我朝险失一座交通重镇,可那也不完全是他的错,毕竟将功补过,与高翔一道齐心御敌,将匈奴击退,在高翔的极力说服下,也已经官复原职。文能理政,武能力敌,且做人圆滑的他,相比王卫忠更能在朝中立足,在军中竖信。在这一点上,倒是与高翔有着几分的相像。

      在我心中,不论谁接任高翔的位置,都与我无关。一来我不懂行军打仗,二来高翔有自己的主见。由着他便是了,我假装什么都不知就好了。

      或许是过惯了刀山避刃,火海求生的日子,平淡无味的时日极难打发,仅仅过了一月,我便坐不住了。

      是日,趁着高翔去军中处理军务,我背着他悄悄去皇宫找童福,打探皇上的龙体状况。倘若他能早些好起来,我便能尽早回到我向往已久的锦园,不知不觉间,在我心中,已将那片无人空谷,占为己有,纳入了自己名下,迫不及待地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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