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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
我是四岁时来到这个家的。
即便许多年过去，我也仍记得第一次来到这个家时的场景。
那是位于千代田区的传统日式住宅，占地面积并不大，甚至可以用低调来形容，不过日式庭院应有的池塘、六角亭，假山还有修剪整齐的日本扁柏林一应俱全。
站在门口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理事长。”她这么称呼送我而来的父亲。
“别这么叫了，已经这么多年了。”戴着淡蓝色口罩的父亲说道，大约是说的太急，引起剧烈的咳嗽。
女人邀请父亲进去喝茶，父亲却拒绝了，他将我的行李箱放在门口，简短而干脆的说。
“那么，这个孩子就麻烦你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送我来到这个家后没过几天，父亲就去世了。
父亲去世之后，那个家的女人带我去办理了入籍手续。
*
她成为了我名义上的母亲，但是她告诉我说，不用称呼母亲也行。
“叫溪桑就可以。”她这么对我说。
“溪？”
大约是看到我疑惑的模样，她找来纸和笔，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清水溪。
“溪是穿行山中的微小的河流。”
她指着纸张上复杂的汉字‘溪’，耐心的对我解释：“溪的念法是音读，日语的念法大约是希依，我的父亲是中国语的爱好者。”
“我不是姓清水嘛，所以我家的孩子名字都是和水有关，哥哥的名字叫泉，弟弟的名字叫做海。”
她在纸上陆续写下那些名字，清水泉，清水海，然后，清水溪。
我看着那些名字，越发的疑惑：“但是，这个家不是姓泷的么……”
“泷是我的夫家的姓氏，我们虽然结婚了，但是我还是用的自己的姓氏。”她又在纸上添上一个名字。
泷荻之介
“我丈夫的名字。”她念了一遍给我听，不知为什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听到她很小声的在感慨：“已经没有念过他的全名了……”
“泷是瀑布吧。”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所以很快的回答。
“是这样没错。”她突然笑了起来。
“我们家的人名字有趣吧，泷-瀑布，溪-小河流，然后是你……”她轻轻握了下我的手：“天海……你的名字中，也是和水有关呢。”
*
天海是我的名字，也是我第一位父亲的姓氏。
是的没错，我有两位父亲。
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也奇怪过，为什么别的小朋友的家庭有父亲和母亲，但是我的家庭只有父亲和父亲呢。
“每个人的人生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们对你的爱不会少的。”天海爸爸来接我的时候，听我这么问，回答说。
我点点头。天海爸爸的口罩大约戴的匆忙，挂绳歪在了一边，我伸手替他戴好。
我看到他的表情怔了怔，随后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我的脸。
橡胶质的手套，滑腻，却没有温度。
天海爸爸从来没有抱过我，因为他生了很严重的病。
自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总是戴着口罩和手套，他没有抱过我，也没有亲过我，有限的接触也总是很克制，最多是用戴着手套的手拍拍我的头或者脸。
我渴望着父爱，所以某个午后，从幼稚园放学回家的我，看到天海爸爸疲倦的闭上眼睛时，就悄悄的靠近过去，用力的亲了一口，他露在外面的脸。
当我亲到他的脸，他睁开眼，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他是惊喜的，但是很快的，他却慌张起来，他推开我，我摔倒在榻榻米上，不明所以的大哭起来。
他伸出手想要抱我哄我，手伸到中途却猛地缩回去。
“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几个月后，天海爸爸去世了。守灵日的晚上，另一个父亲带我到灵前，我第一次看到天海爸爸遮在口罩下的脸。
那么帅气的脸，此时躺在棺中，就像睡着一般。
“现在没关系了，你可以碰他了。”另一个父亲对我说，语气里尽是哀伤。
天海爸爸去世没多久，另一个父亲也戴上了口罩和手套。
我知道，他也生病了。
但是另一位父亲并没有安心的养病，反而每天都出门，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将我送到了这个姓‘泷’的家。
下车之前，他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个家的小孩了，忘了我们，以后健康快乐的长大吧。”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
许多年之后，我长大了才知道，我的两位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在那样的时代，是被视为猛虎野兽般被人排斥的病。
其实那种病，并不会传染，但是他们却不知道。
愚昧与误解，让世人排斥他们。
愚昧与爱，让他们也远离我，一次的拥抱都没有给我。
我从来没有去深究过，为什么两位父亲明明是男人，却拥有我这个小孩。
我也从未去寻找过生下自己的女人。
因为那没有意义。
*
我的母亲是她，清水溪。
四岁，我被送到泷家，她和我聊了整整一下午，幼稚园，动画片，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的事，她说的话太多了，让我觉得，她一定忍耐了很久。
傍晚的时候，我看到这个家的主人，那位泷先生，我的第三位父亲。
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太阳已经即将落山，但是他却像是刚刚睡醒，浅茶色的头发乱糟糟的，青色的夏季和服上也都是皱褶。
“是这个小丫头啊。”他双手插.在和服袖子里，弯下腰，仔细的端详了我一会，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嘟起了嘴，对她说：“完全不像嘛，和那位天海……。”
她看着我，像是辩解又似解释：“还是像的啦，你看眼睛这里……”
他们又一起看着我，我被看得不好意思，就低下头，去看被自己抱在怀里的玩具熊。
“一点都看不出来。”泷先生赌气的丢下一句，走进厨房去倒茶喝。
她跟进厨房去，我竖起耳朵，听到他们在小声讨论。
“怎么办呢，这么小的孩子，要做点什么给她吃呢。”
“你小时候喜欢吃什么就做给她呀。”
“我小时候喜欢的东西，完全都不记得了，阿介你呢。”
“我小时候喜欢吃的都是甜的东西，蛋糕啊果汁之类的……啊意面，小孩子都喜欢吧。”
“但是我们的时代喜欢的东西和现在应该完全不一样吧……怎么办呢，我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吉本啊……”
那天她在厨房忙了很久，那天的晚饭也非常的丰盛，几乎能够想到的，小孩子喜欢的料理，摆了满满的桌子。
“哎呀呀。”泷先生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前的蛋包饭：“我也想吃这个啊。”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对着泷先生埋怨了一句，她有些紧张的看向我，问：“味道怎么样？”
“还不错……”我回答。
泷先生先是嗤笑一声，随后轻轻捏住我的脸颊：“真是让人火大的小孩，喂，难得母亲辛苦为你做了这么多，要给我抱着感激之心全部吃光啊！”
她在旁边阻拦：“叫溪桑就可以，不用称呼母亲。”
“为什么？她不是被我们收养了吗？”泷先生，他指了指自己：“我是父亲……”又指了指她：“你是母亲。”随后双手一拍：“以上，泷家族第一次晚餐会，开始。”
这个人，真的是大人么？为什么眼前的一切像是扮家家酒一般呢。
但是母亲啊……我抬头看着她，她也在微笑着看着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称呼她为母亲的呢。
大概是某个夏夜吧。
那天雷雨交加，我听着外面的雷声完全睡不着，就爬起来，抱着枕头，悄悄的到了隔壁房间。
我轻轻的拉开了拉门。看到他们似乎睡得正香，彼此依靠，她整个人都被泷先生抱在怀中。
怎么办呢，拥抱的如此亲密的两个人，完全没有我的位置嘛。
我正在想着怎么办的时候，被子下面的他们却动了下，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原本拥抱姿势的两人，变成了背对背的睡姿。
就是现在。
我悄悄的爬过去，钻进被子里，一点一点的移向她的怀抱，最后几乎紧贴在她的身上。
我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腰，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震了下，然后慢慢睁开眼。
嗬，我就知道她是在装睡。
她伸手抱紧我，听着外面的雷声，小声的问我：“害怕么？”
“我才不怕。”我说：“我是怕你害怕，所以来保护你。”
这时，转向另个方向睡着的泷先生忍不住发出轻笑声。
啊，原来他也是在装睡。
大人真是太狡猾了。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来保护我了。”她笑着说。
我在她怀里躺了一会，问她：“溪桑，我可以称呼你为母亲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许久才回答：“可以哦。”
“那么今天开始你是我的母亲，我是你的小孩了哦。”
“是，是。”她说着，将我抱得更紧。
我乖乖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但是有些许水迹落到我的脸上。
大概是下雨了吧，所以是风将雨水吹进了房间，落到了我的脸上。
那个夜里，背对着我们保持着睡姿的泷先生，一直沉默，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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