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他放下了手中的笛，面有欣慰之色——“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一定回来。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不肯轻易放弃的人。”
　　心里忽然有些气——因为他知道，所以可以不顾一切在此吹笛，引我出来。可是——他知道我如此出来的危险吗？
　　但持灯一福：“奴婢此来，是为答谢王爷救命之恩的。既已谢过，奴婢告退。”言罢，转身便去。
　　但听得背后脚步声仓惶，接着身躯一紧，竟是被他抱住了，我心愕然，乃至喉咙不能顺畅的呼吸。他的声音就在头顶呜咽，颤抖：“碧儿，别走！你知道这些日子清哥有多么难受吗？”
　　原来，弃我于不顾，他心中亦是苦的。可是，他只想他弃人之苦，又何尝想过我被弃之身，更是苦上加苦，痛不欲生？想到此，不禁痛泪涔涔，但尽力克制道：“王爷请放手。”
　　“不！”他的臂膊仿佛更紧了些，“我既然决定今日与你相聚，便是下定了决心，再也不放手。”
　　真的吗？我愿意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可心里却只觉的渺茫，但苦笑道：“王爷说的这样好听，就像之前，轻弃奴婢之人不是王爷一样。”
　　他的身体一僵，既然松开了手，双手一扳我的肩头，我便不得不面对于他了。“碧儿，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难道我不该生气吗？心里涌起千般恼恨，只化作一句冷冷的讥讽：“王爷谬言——奴婢出身微贱之人，怎配有什么气性？”言罢，晃身甩开他的双手，转身走去。
　　数步之外，他再次追上了我，“为何你还是这样生气？难道非要我承认，是我错了吗？”
　　他这是什么话？我一时竟哭笑不得。难道错的不是他，反而是我？转念想来——他毕竟尊贵，身居皇族。斜目看他，只见他一脸焦急惶愧，一时心也不禁软了下来——他今夜肯见我一见，再续前缘，已是不易，还能要他怎样呢。若换寻常人，谁肯正眼瞧我一瞧？即便开始肯的，有后来事，恐怕也早已知难而退，此生再不愿与我有任何瓜葛了。
　　一颗心恻然凄楚，转眸再看他，却见他抿于口角的一份促狭之意。登时了悟——他故意露拙，只为讨我谅解。气恼之下，再次甩开他，疾步而去。
　　“啊，碧儿！”他好似真的慌了，快步上前，再次拦住了我，“好了好了，是清哥错了，不该冤枉你，还不听你解释，害你独自伤心这么久。清哥愿意发誓，以后再不弃碧儿，再不弃！”他说的虽急，却也满面郑重。
　　心里不是不动容的。只是——“王爷，奴婢为何要信你？”我冷冷的开口，“自王爷弃奴婢之日起，至今已近两月。王爷可知在这短短两月，奴婢又几经生死荣辱？如斯可见，人世间，所能信任倚靠者，也只有自己罢了。”
　　他沉默半晌，方开口道：“碧儿，我知道你又受了不少委屈，乃至时有性命之忧。安嫔对我说——原是她一时思虑不周，才害你置身险地。若我能带你脱离深宫，方能解她对你一点内疚。怕只怕，我没这个勇气。……”
　　心大大震了一下——原来陵容是这样对他说的。她必是怕我寄望过深，反而失望过大，故而未以实情相告。
　　“坦白说，我是犹豫了的。可是，我的心在犹豫退缩中，只有万分痛苦，没有丝毫的快乐。我便知道，我不该回避这份摆在眼前的情意，不能弃你于深谷。否则，我此生都将饮恨难安。碧儿，我不能没有你！”
　　他如是定定的说，我只斜目瞧着廊角处一盆默默葳蕤的幽兰，泪水不断的簌簌滚落——他不肯弃我，是我之幸。然我又何忍将他拉下深渊，从此失于富贵，尊荣，安稳……
　　“碧儿，我不相信你打算一生都这样孤寂下去的。正因为你的生命遭遇那么多苦难，艰险，才需要这样一个真心对你的人，对吗？”
　　几乎瘫软在他的臂膊间，再也不能自持。用力摒除一串泪水，抬起头望向清河王——他的面容，神情，此刻纯洁有如皎皎的月光。此刻，他必是真心的。其实，想想绵绵母亲的遭遇，我不该对情意太多奢求。且收了眼泪，持灯退了三步，从容道：
　　“奴婢心中有一疑惑，想要请教于王爷。”
　　“什么事？”他茫然道。
　　“奴婢很想知道，王爷何时生情于奴婢。”
　　“这……”他呆了呆，“这很重要么？”
　　“当然重要，”我冷然笑笑，“想当初，奴婢刚刚进宫，王爷与奴婢相遇两次，明明认出奴婢，却不肯与奴婢相认。敢问王爷，是何缘故？”
　　“我……”他一时语塞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人心皆有世俗之念。王爷嫌奴婢卑微，亦在常理之中。至于王爷对奴婢忽生怜爱，许是一时情惑，日后未必不生悔念。放眼世间有多少好女子，王爷随便选之一二，便终生享福不尽。何必在一个卑贱无用之人身上多费心思呢？”此确为我心中所忧——世间不乏好女子，他何必为我所累？
　　“浣碧妹妹！……”他焦急唤了一声，我干脆打断了他——
　　“王爷请自重，王爷即便无权无职，也是皇族中人，怎能和一个奴籍中人称兄道妹？”
　　“你，你便是这样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么？”他失落道。
　　“奴婢不敢。”我福身，“夜深了，奴婢出来时候不短，告辞了！”
　　一路直行而去，也不顾清河王在身后唤了数声——浣碧妹妹、碧儿。我的话或许会点醒他，待一梦醒来，看到明早的艳阳，他便不再牵情于我了吧。想到此，一颗心只觉悲痛如碎了一般。
　　/
　　回到梨棠宫，刚进了角门，忽然佩儿在莹心殿口向我招手，然后手指了指莹心殿里。殿里不知何时已然亮起了微光，可见甄嬛已经醒了。
　　果然还是被她发现了。弃了灯笼，平坦了心绪，这才向莹心殿里走去。
　　殿中此刻一片昏暗，烛台上蜡枝茕茕，烛火映照满室奇珍异宝，只散发出幽冷颓丧的光芒，隔着帷幕，影绰可见甄嬛拥被靠床的影子，那颗枕前不夜珠此刻散发着淡绿色的光芒，因风摇烛影，而闪烁不定，仿佛藏有无限叵测的玄机。槿汐晶清一个床头，一个床尾，默默站着。
　　我福身而拜：“浣碧给小姐请安，不知小姐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训导。”
　　她默然半晌，才道：“什么时候认识的清河王？”
　　我想了想，方才即便佩儿跟踪了我，但我和清河王之间的对话，声音并不高。她未必能听到。“奴婢去寿康宫求见太后时，得见的清河王。”
　　“既然是初见，他为何肯帮你的忙？”
　　“奴婢想——清河王是个慷慨仗义之人，并非像一些俗人只为利益权势驱使。”我淡淡道。
　　“那你今日为何去见清河王？难不成上次见了一面，便对他有了私情？”
　　脸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既痛又羞，但忍着道：“奴婢不敢有私情，此番出去，是为向他道一个谢字。”
　　“是么？”她语气颇为讥讽，“既是道谢去，怎么还拉扯到了一起？”
　　愈发觉得面烧如火，却无言以对。槿汐冷笑道：“姑娘野心也忒大了吧。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能配堂堂的王爷吗？”
　　我依旧保持了缄默。甄嬛道：“槿汐的话虽然不好听，但也是正理。你与清河王之间品貌学识相差过于悬殊，并不适合。漫说是你，即便是我，不也是说被男人抛弃，便抛弃了的？”
　　“小姐教导的是。”我勉强道。
　　“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会为你前程着想，流朱也是。怎么你都忘了？”
　　“奴婢不敢忘。”我忽作诧异，“小姐如今对皇上心灰意冷。连自己的荣宠也不在乎了，莫非还想着奴婢的前程？”
　　一语也问的她无话，我又道：“奴婢唐突了，请小姐恕罪。不管小姐有无荣宠之念，奴婢都当誓死追随，怎能有二心？”
　　“浣碧姑娘知道就好。”槿汐冷冷讥讽。
　　“以后，不要再与清河王私下往来。”床上，她冷冷的开口，“如今我失宠，你是我的婢女，与王爷私相往来，恐招人闲话，于人于己都是不好。”
　　“是。”我低头应着，心中的傲气却止不住升腾——你之富贵荣宠，皆与我无干。你之待我，毫无诚念，你之承诺，更如虚恭，我焉能信之？我之前程，我之因缘，又与你何干？我偏要挣命一回，哪怕头破血流，身死名败，你也管不着！
　　转身从殿里出来，流朱正捧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粥来。诧异瞥了我一眼，兀自进殿去了。
　　……
　　一连几日，心绪难宁，寝食不安。心余残念，总是牵挂着清河王，却不知他此时是否还心系于我。更恨命运不公，置我于如此境，爱恨皆无权自主。
　　这日早起，梳洗已罢，流朱出去了。今日本不当值，但她一向牵念主子。
　　默默瞧她去了，忽然转眼见那针线就在身旁放着，倒像特地为我准备了似的。不想学也想学了。情不自禁拿在手内，飞针走线，一口气绣了三四个花瓣，争如神来之‘笔’。
　　正在起劲儿，突然门外脚步声近。我吃了一惊，连忙将那针线扔的远远的。抬头只见帘栊一挑，果然是流朱回来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便低头将衣带绕指玩弄。
　　流朱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被我扔到床尾的针线，突然叹息了一声，自顾自道，“小姐叫我今早去请皇上来。可是我方才去了，谁知李长告诉我，皇上忙着批阅奏章呢，没空来看咱们小姐。”
　　我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她若无宠，我便安好。
　　仍不理她，低头继续蜷弄衣带，悠闲自得。流朱又叹了一声，“既然没什么事，我接着做我的针线！”她说着也坐在床上，拿起了我扔在床尾的绣花绷子，口中犹自数了一句——“没良心的东西，瞧瞧这花样子，看不出我是给谁作的？就知道一味使性子！”
　　她怎么像骂我呢？我有些紧张，悄悄的瞄着她。但见她拿着绷子瞧了又瞧，摸了又摸，突然霍的站了起来，冲冲走到我面前，指着绷子上几朵花，怒道：“你说！这是不是你干的？！”
　　她一向爆豆的脾气，我也习惯了。抬头冷漠瞧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没有碰你的东西！”
　　“还说没碰！”她气的直咬牙，“这朵花的花瓣应该是扁的，那朵花的花瓣应该是圆的。你全都绣反了！害得我还要返工！”
　　我吃了一惊，不服道：“什么圆的扁的，你自己绣不好，却来赖我！”
　　“你还不承认！”流朱气的大叫了。
　　“我不承认怎么了！”我亦理直气壮。
　　流朱忽的一笑，道：“谁绣的谁是小狗！”
　　我一下子接不上来，半晌才道：“你才是小狗！”
　　“哈哈哈！——”流朱突然抚着胸口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轮到我气的咬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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