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欧阳俊出院后，欧阳爸妈又住了一个月才回厦门。紫苑一面求职，一面报名参加了新丝路2005年服饰大赛专业组的比赛。转眼到了四月，陈染秋结束在英国的交流访问回到北京，正赶上紫苑生日，方雪明牵头在钱柜定了包间，紫苑就把在京工作的赵静和罗兰也叫了过来，这俩和陈染秋也极熟，听紫苑说阴盛阳衰得厉害，各自都带了男友。唯有瑶瑶毕业就跟大鸿回了东北，三缺一的宿舍重聚虽有缺憾，大体还是热闹欢快的。除了陈染秋，其他人早已知道紫苑的失语症好了，听到紫苑唱歌还算镇静，唯有完全被蒙在鼓里的陈染秋，本来就对雪明约大家去唱歌感到不解——有紫苑参加的活动从来不会以唱歌为内容——见紫苑拿着话筒坐到唱椅上就更是莫名其妙。待到紫苑开口，一贯斯文有礼的陈染秋风度全无地张大了嘴巴，举着茶杯的手悬停半空，紫苑唱完一整段他还没放下来。

　　“这……这是怎么个说法？”等紫苑下来，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在座所有人中，他和紫苑相识最久，整整十年，他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她说话——以及唱歌！紫苑笑着推推雪明，雪明把嘴巴贴到丈夫耳边，“紫苑以为她老大出事了，心里一激动喊了出来，就全好了！你说这是不是世界奇迹？”

　　陈染秋扳开雪明的肩膀，“让她自己过来说！我可要好好听听紫苑说话，过来过来……”

　　紫苑和雪明相视一笑，挤过一双双膝盖坐到陈染秋旁边，扶着他脑袋凑过去，深吸口气，“啊……”地大叫了一声，把陈染秋吓得差点出溜到地上。

　　众人大乐，连正在台上唱歌的罗兰也笑得唱不下去。

　　“哎，你好容易过个生日，怎么不见你家老大？”唱歌间隙，雪明搂着紫苑肩膀问道。

　　“他说咱们一帮年轻人派对，他一老头儿就不来煞风景了。”

　　“瞧这理由找的，这是他该说的话嘛！”雪明并不知道欧阳俊落下了个不轻不重的后遗症，更想不到欧阳俊面对屋里这一群人时会有怎样的尴尬困惑，“你快叫他来，他不来谁给我们买单？”

　　原本还有点小遗憾的紫苑听见雪明最后一句话，也忍俊不禁，“大姐你已经不是学生了好吗？”没毕业时方雪明可没少撺掇着紫苑占欧阳俊的便宜，用她话说叫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赵静也在一边煽风点火，“咱这是替他妹妹庆祝生日兼庆祝康复，他感谢我们还来不及呢，再说，你哥的钱你不花也是留着给未来嫂子花，趁着未来嫂子还不知道在哪，咱帮你多花点！”

　　紫苑很想回应一句，不久前我还是嘉阳的大股东呢，花他的钱就是花我的好不好……

　　欧阳俊把车停到钱柜停车场时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上去。紫苑诚心诚意请他一起唱歌，他却说有事可能要晚点，也不说到底什么事，也不说到底晚多久，紫苑再傻也知道那就是不去的托词，不过不想直接拒绝罢了。她眼里的失望掩藏得很深，只笑着说忙就不用勉强，可他自己，也不知道去和不去到底哪个更勉强些。

　　就这么慢慢走到包间外，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到里头一干年轻男女正闹着，紫苑被许多双手拍着推着欢送上台。他悄悄推开门，一个长发微卷的女孩眼尖第一个看到他，“老大快来快来！”

　　“雪明你小点声，别吵我唱歌！”紫苑带笑的斥责从音箱里扩散出来。欧阳俊脸上不显，心下感激——紫苑在帮他解围，认出了雪明，接下来就好认了，挨着雪明坐着的是陈染秋，另外两个女生，人高马大的是赵静，瘦瘦小小还有点黑的当然是罗兰了。他一副老大哥派头地跟大家打了招呼，还没找地方坐稳，一个轻轻柔柔，又带着点忧伤的声音已流淌开来。

　　有多久没见你以为你在哪里
　　原来就住在我心底陪伴着我的呼吸

　　有多远的距离以为闻不到你气息
　　谁知道你背影这么长回头就看到你

　　欧阳俊站在包厢角落众人挤出来的空座前忘了坐下，甚至忘了去接赵静递给他的饮料。紫苑的声音像小溪，像河流，涓涓而过，漫上心田，最终化成他胸口波涛翻滚的海洋，而他就是个第一次来到海边的孩子，呆呆地看海天辽阔，听海风飞扬，任海水打湿手和脚，为自己终于看到大海而喜悦，又为自己来得太晚而惆怅，沿途的风景都不记得，可他知道这一刻的的确确，真真正正是她第一次唱歌给他听，这一刻他终不必再羡慕嫉妒过去的自己，而过去的自己为着这一刻，想必也曾无数次奔波困顿，无数次祈求上苍吧……

　　过去让它过去来不及 从头喜欢你
　　白云缠绕着蓝天
　　如果不能够永远走在一起
　　也至少给我们怀念的勇气拥抱的权利
　　好让你明白我心动的痕迹

　　许是欧阳俊看她的目光太过专注，站姿太过凝肃，紫苑唱着唱着就转过脸去，对着大屏幕，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而众人似乎也因他异样的反应或多或少有些触动，房间里没那么闹了，只有如泣如诉的旋律若江河入海，渐渐走向平静。

　　总是想再见你
　　还试着打探你消息
　　原来你就住在我的身体
　　守护我的回忆

　　一曲结束，紫苑回过身，欧阳俊已不见踪影。

　　“他刚出去的。”雪明咬着她耳朵悄声道，“老大好像有点激动……我看他好像……哭了……”

　　紫苑眸光一凝，随即起身跟了出去。

　　拐角处，欧阳俊靠在墙边一个人静静地抽着烟，轻雾缭绕，剪影寂寥，还没完全养回来的面色在灯下愈见苍白，原本一笑就笑到眼底的黑眸似有氤氲，遮住了往日的锐气，剩下的，只是一些让她心疼的彷徨和思虑。

　　“我唱的有这么难听么？你都躲到这里来了？”紫苑收拾心情，扬着笑脸走过去问道。

　　欧阳俊见她过来，连忙掐了烟，“当然没有，就是烟瘾上来了出来点一根……”

　　“医生说你最好少抽点。”紫苑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抽走烟盒，欧阳俊无奈辩道，“一天才半包，已经挺少的了……”

　　“别告诉我你连这也忘了，去印尼之前你都减到三天一包了。”她从烟盒里倒出一把烟，留了三四根还给他，“今天就抽这么多。”

　　欧阳俊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刚才还有几分伤感的情绪像找到了火源，一点点暖起来，“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对啊首长，以前到底是我管你多，还是你管我多？”

　　散尽雾气的双眸，依然明亮得惊人。紫苑心中一动，靠近他一步，神秘兮兮地说，“待会儿唱完，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就知道了。“

　　雅宝路中国银行北京市分行。在遗嘱公布以后她来过一次，之后便再未踏足，今日和欧阳俊结伴而入，只觉恍如隔世。欧阳俊其实来的次数反而多一些，只是因失忆症的缘故印象有些模糊了。

　　打开保险箱，他看到许多东西，房产证，存折，首饰盒，成绩单，录取通知，手术通知，监护证明，以及那一叠厚厚的画作，和褪了色的苹果。

　　“晓嘉哥说得对，当初我不想学画，怕给爸爸增加负担，你说了我一下午，让我什么都别操心，只管去学。现在想起来，这差不多是改变我命运的一次选择了。”紫苑坐在欧阳俊身边娓娓道来，“没有你和颜老师，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福利工厂粘纸盒糊口呢。”

　　这打趣的话欧阳俊听来又好笑，又心酸，难怪他问父母自己当年到底怎么照顾紫苑的，欧阳爸爸回答，“你为她做的事，就算是亲生父亲对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当时他觉得不可思议，如今看这横跨十年岁月，署满“欧阳俊”大名的一张张证明一份份文件，他再无怀疑，可随之而来的是加倍的不安和惶恐——选择性失忆的病因，紫苑不说，他也能问到查到，可冷冰冰的科学不能告诉他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偏偏把属于她的记忆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全部抛弃！

　　包括父母在内，没有任何人跟他说过一件紫苑对不起他的事，而在这一叠或新或旧的画稿中，在这颗被晒得掉了色的塑料管苹果上，在她自他出事后为嘉阳做的一切事情和为他流下的每一颗眼泪里，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逐渐长大的女孩儿至今未变的赤子之心。

　　“这是什么时候画的？”欧阳俊视线落在一幅圆珠笔画稿上，画中是一件肥阔得露出肋骨的无袖T恤，上面用一个向右的箭头标示“He’s a gay”，这分明是他衣柜里一件花里胡哨，他看了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的衣服的设计稿……

　　紫苑一想到当初把成品送到他面前时他一脸“我没得罪你吧”的表情就忍不住嘿嘿直笑，“非典那会儿画的，那时候咱们在嘉云台住了好几天，我天天不是坐轮椅就是坐沙发，闲得长草，画了好多概念图，后来回北京，就挑了几件做出来，你死活不肯穿。现在还在衣柜里？我以为你早扔掉了呢……”

　　“你说我们住在嘉云台？就咱俩？”嘉云台是林聚雪的产业，这他还是知道的。

　　“是啊，我在学校出了车祸，当时就不能自理了，非典又闹得厉害，你说不放心我住院，就带我去那了。”虽然因为萧岚和夏宛央的事颇有些心烦意乱，可现在回想，那其实是一段何其温馨闲适的岁月，“你连保姆也不叫，亲自下厨，那么难吃的饭菜，我吃到第三天就受不了了，之后都是我坐在轮椅上掌勺的……”

　　“我要吃红烧排骨。”“好，吃什么补什么，排骨正合适。”
　　“还有三杯鸡。”“那我明天再去买点罗勒。”
　　“还有酸菜白肉……还有清蒸鲈鱼……还有水饺！”
　　“我负责买饺子皮你负责包？”“你擀皮我包。”
　　“你再瞎嚷嚷我现在就去买十包速冻饺子给你吃一星期。”
　　……

　　半山腰的公寓里，他围着围裙，捧着两碗面条，许诺以后给她做很多很多的美味佳肴，可到今天，她也没有吃到。

　　从美好得让人心疼的记忆回到现实，紫苑才发现两人已沉默了很久。不知何时开始他就这么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她，清幽如墨的眼睛明明离她三尺远，却让她觉得那微凉的，时而熟悉时而陌生的眸光在自己脸上留下了丝丝缕缕的触觉，这触碰带着迷茫，怅惘，还有大约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些许怜惜和眷恋。

　　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被他以这样的目光，这样沉默和这样漫长地凝视过。

　　那不是哥哥看自家妹妹的眼光。此刻的他眼里，她根本就不是妹妹，而是一个素未谋面，认识不久，却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刚刚还无意中暗示过他曾贴身照顾自己的一个身份尴尬的年轻女郎。

　　流星般的念头划过，灼痛了她的心也烧热了她的脸，紫苑猛地低下头去，掩饰地玩笑道，“后来我去厦门，伯母做的菜可好吃了，怎么你一点都没学会？”

　　欧阳俊收敛心神，干笑两声，“慈母多败儿，你没听说过？”

　　“怪不得我这么能干呢，原来因为你什么都不会啊……”紫苑笑道，欧阳俊老脸一红，手中稿子卷成纸筒敲了她脑袋一下，“没大没小！”

　　紫苑在抱头躲开的瞬间不无感慨地想，恐怕他自己还不知道，虽然遗忘了很多事，可这个动作他做出来还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都是习惯的力量。

　　正笑闹时，手机进来一条短信，紫苑低头一看，脸上笑容顿时凝结。欧阳俊见她表情有异忙问，“怎么了？”

　　“萧岚约我见面。”

　　与萧岚的分分合合，欧阳俊从紫苑那儿已得知大概，也知道萧岚终于摆脱家族约束恢复自由之身，在他看来也许是因为比起乌烟瘴气的萧家，周家当然是个更好的选择。

　　“我陪你去吧。”看到紫苑回了条长长的短信，他猜她并没拒绝萧岚的邀约。

　　紫苑摇头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她哪敢让他同行，谁知道见了欧阳俊，萧岚还会说出什么和周家有关的事来。

　　欧阳俊想了想坚持道，“我不见他，我就在外面等着。”他对萧岚丝毫印象也无，只从紫苑的描述知道萧家出了不少极品，是以有些担心此去紫苑的安全。

　　紫苑拗不过，到了约定的时间，到底还是搭欧阳俊的车来到五道口。紫苑自去了萧岚下榻的文津酒店，欧阳俊则把车停在五道口路边，看着澄夏大学门外一片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相比之下，他读书时澄夏附近几乎可算荒郊野岭，想当年工科占压倒性优势的澄夏大学连个平头正脸的女生都难找，有的班根本就是和尚庙，如今学校外面酒吧餐厅鳞次栉比，商场迪厅应有尽有，进进出出的竟都是肤色各异的靓女了。

　　“大哥，请问澄夏东门怎么走啊？”两个扮相性感的妹子趴在车窗上问他，V字领口内春光大好，欧阳俊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东门的方向。其中一个妹子甜笑道，“大哥指的我们看不太懂哦，能不能下来给我们指一下呢？……”

　　欧阳俊心里有几分明白，不过对方十分礼貌，亦不好拒绝，便下了车。其实东门就在眼前，两个女孩岂能不知，见这开奔驰S320的帅哥身形气质亦属上乘，更是主动，“大哥闲着没事，不如一起喝杯茶？”

　　欧阳俊摆手，“不好意思，我在等人。”说着就要拉开门上车。

　　“大哥好着急啊……”女孩靠在车门上，懒懒的姿态和殷切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另一个女孩略有些眼色，拿出一张名片往欧阳俊手里放，“实在没空，就留个电话，以后有空出来玩呗……”

　　“不用，他没空。”一只纤纤素手伸来，直接抽走了名片，手的主人冷冰冰地看向两个女孩，“有空也轮不到你们。”

　　两女一见来者便知是正主驾临，名片也不拿了，转身悻悻而去，临了那个靠在车上的女孩还回了下头，眼神妩媚而幽怨。欧阳俊无奈地摇头笑笑，低头便看到紫苑飞刀似的目光。

　　他直觉这两个投怀送抱的女生不幸当了出气筒，必是刚才会面不大愉快，只得小心问道，“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谈得怎么样？”

　　话音没落，就发现她额角鬓边的头发都湿了，“这是怎么回事？”

　　“被人泼了杯水。”紫苑没好气地回答，“没事，泼偏了，擦擦就好了。”

　　“萧岚干的？”欧阳俊的声音温度骤降，已经去拉副驾车门的手收了回来，“这小子还是男人吗？！……”

　　“不是他。”紫苑拽住似乎要往回走的欧阳俊，“萧岚没来，是萧岑。”

　　“萧岑是谁？”

　　“萧岚的妹妹。”紫苑缩回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深吸口气，“她是来问罪的，冒充她哥哥联系我。她说她哥哥为取消婚约做了很多妥协，也让他们二房占了老大便宜，结果我转身跟别人好上了，她气不过。”

　　欧阳俊一时愣住，“那……那你就让她泼你一身啊？”

　　“我没让她知道我能说话了……”还是哑巴，自然难以大声抗辩，气头上的萧岑哪里有耐心等她长篇大论的写完，“我写我不想跟萧家的人有任何关系，我看不上萧家，我和萧岚已经彻底Over了，她骂了我一通，小人得志，势利眼之类的，然后拿杯子泼过来，我赶紧到洗手间擦头发，出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难怪这么快就出来了，而且殊无昔日恋人相见或甜或涩的百般流连。平心而论，欧阳俊觉得自己站在萧岚的立场，也会万般不忿，而要说萧岑没资格对哥哥的事指手画脚，他一个半路来的哥哥又有什么权利掺和？压下心疼与无奈，他也只得问了句，“没烫着吧？”

　　“没事，只是凉白开。”紫苑自嘲一笑，“萧岑不是傻子，她知道分寸。这样也好，她回去肯定会和萧岚说……这样就彻底清静了。”

　　欧阳俊狐疑地看着她。“清净”？萧岚就这么被她弃若敝屣了吗？真是个绝情的孩子，欧阳俊叹道，“要真这样就好了，你也没白挨这一下，赶快上车吧，你头发还没完全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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