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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玻璃与无声的潮汐
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将司淮霖脸上每一分脆弱与苍白都照得无所遁形。当她空洞的目光与站在门口的悸满羽相遇时,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在寂静中轰鸣。
司淮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扯过被子盖住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她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又一次,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这个人面前。羞耻、慌乱,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依赖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
悸满羽站在门口,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看着病床上那个仿佛一碰即碎的人,看着她手背上清晰的针管和额头上的退烧贴,看着她眼底那片荒芜的废墟,所有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在瞬间土崩瓦解。什么克制,什么专业,什么保持距离,都在这一刻被汹涌的心疼冲刷得干干净净。
十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在漫长的分离和现实的打磨中变得坚硬,可直到此刻,看到司淮霖这个样子,她才明白,那份深植于骨髓的情感,从未有一刻真正消散。它只是被埋藏在最深处,等待着某个契机,破土而出,将她淹没。
她想起高考前那个混乱而绝望的周末。司淮霖那个所谓的母亲带着后爸回来,不是愧疚,不是弥补,而是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来榨取最后的价值。那个男人,那个曾给司淮霖童年留下巨大阴影的继父,竟然还想趁着她情绪崩溃时……是悸满羽提前结束补习赶回去,撞见了那令人发指的一幕。司淮霖缩在墙角,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碎的酒瓶,眼神惊恐涣散,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PTSD彻底爆发,几乎失去了理智,差一点……差一点就再次酿成大祸。
那一刻的恐惧和心痛,与此刻如出一辙。
“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当时,她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紧紧抱住那个濒临破碎的灵魂,在她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用自己单薄的怀抱给予她唯一的庇护。她说:“司淮霖,你不是说,如果我不敢活,你就带我活吗?那你也得好好活,好不好?你得陪着我……”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伴随着巨大的酸楚,冲垮了所有理智。
悸满羽再也忍不住了。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病床前,在司淮霖惊愕而茫然的目光中,伸出颤抖的双臂,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那个瘦削的身体拥入了怀中。
她的动作很轻,仿佛在拥抱一件稀世易碎的琉璃。但那份力度,却带着积压了十年的思念、愧疚、担忧和从未熄灭的爱意。
司淮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像是被这个熟悉的、带着淡淡茉莉清香的怀抱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角落,那强撑起来的、布满裂痕的外壳,在瞬间分崩离析。
十年筑起的高墙,在这个拥抱面前,不堪一击。
她没有推开她。反而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浮木,下意识地,用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紧紧回抱住了悸满羽的腰,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那里传来的温热和熟悉的气息,是她漂泊十年、在无数个失眠夜晚里,唯一渴望却不敢奢求的慰藉。
“对不起……对不起……” 司淮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是我没用……又搞成这个样子……让你看到……”
她不是在为晕倒道歉,而是在为十年前那个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夜晚,为那个需要她来拯救、却最终让她陷入更深渊的自己道歉。
悸满羽感觉到颈窝处传来的湿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收紧了手臂,轻轻拍着司淮霖单薄颤抖的脊背,像十年前那样,试图抚平她的恐惧和不安。
“别说了……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也带着颤抖的哭腔,“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然而,司淮霖的倾诉却像是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带着自毁般的倾向。
“不是的……过不去……” 她摇着头,泪水濡湿了悸满羽的衣领,“都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发那首歌……我不该让你被媒体盯上……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你现在是那么好的医生……有名气,有地位……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我就是个麻烦精……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她的话语混乱而破碎,充满了自我贬低和攻击。
“我是不是……当时就应该被打死算了……或者……在那个海边,就不该被你找到……”
“司淮霖!” 悸满羽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心疼和愤怒而拔高,她捧起司淮霖泪痕斑驳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不准你这么说!你不准这么想!”
她的眼眶通红,里面盈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你看着我!” 悸满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却又充满了无尽的疼惜,“你听好了,司淮霖!你不是麻烦!你不是坏蛋!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坚韧的人!你从那样的泥沼里爬出来,你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你实现了你的梦想!你比任何人都值得拥有好的东西!”
心理学家说,七年足以忘记一个人。可她们用了十年,非但没有忘记,那份深藏的情感反而在岁月的沉淀中发酵得愈发醇厚而刺痛。这份感情,何其真挚,何其沉重。
司淮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看着那双盛满了泪水、却依旧清澈坚定地望着自己的眼睛。悸满羽的话语像温暖的泉水,试图流入她冰封的心田。有一瞬间,她几乎要被这久违的、毫无保留的温暖所融化,几乎想要卸下所有防备,将十年的委屈、思念、痛苦全都倾诉出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颗死寂了许久的心脏,正在因为这个拥抱,因为这些话语,而重新剧烈地、带着希望地跳动起来。
可是,就在那悸动的火花即将燃成燎原之势时,现实的冰冷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她唤醒。
舞台上那个尖锐的问题,经纪人林姐担忧而警惕的眼神,网络上可能已经发酵的流言蜚语,还有那桩悬在头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婚约……以及,粟梓意诊断书上那些关于PTSD、情绪不稳定的冰冷字眼。
她这样的人,情绪不稳定,身后一堆烂摊子,随时可能崩溃……怎么配得上眼前这个干净、美好、前途无量的悸满羽?
她带给她的,除了麻烦和危险,还能有什么?
刚才那个拥抱,那些失控的眼泪和话语,已经是极限了。是脆弱时的失态,是PTSD影响下的情绪崩溃。不能再继续了。
不能……再把她拖进自己这个注定沉没的漩涡里。
爱她,就应该放手。就应该让她远离自己这个“病原体”。
想到这里,司淮霖眼底那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光,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痛苦和决绝所取代。她猛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已经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刻意营造的疏离。
她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推开了悸满羽。
手臂传来的力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
悸满羽愣住了,怀抱骤然落空,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看着司淮霖偏过头,不再看她,苍白的侧脸线条紧绷,仿佛刚才那个在她怀里脆弱哭泣的人只是一个幻觉。
“你走吧。” 司淮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没事了。这里……不适合你待着。被拍到不好。”
“司淮霖……” 悸满羽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心口像是被那把无形的钝刀再次缓慢地割开,比刚才更加疼痛。
“谢谢你来。” 司淮霖依旧没有看她,目光空洞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医药费……我会让林姐结算给你。以后……我的事,就不劳悸医生费心了。”
悸医生。
这个称呼,比之前的“司女士”更加冰冷,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彻底划清界限的意味。
悸满羽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重新将自己封闭起来、缩回坚硬外壳里的人,只觉得浑身冰凉。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看到了司淮霖推开她时,那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下,那极力压抑的痛苦。
她明白。她都明白。明白她的恐惧,她的自毁,她那笨拙的、用伤害来保护的方式。
可明白,不代表不痛。
最终,悸满羽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司淮霖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出了急诊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司淮霖在门关上的瞬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病床上。滚烫的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她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她又一次,亲手推开了她。
用最伤人的方式,将她从自己这片布满荆棘和风暴的世界里,推了出去。
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爱”。
而门外的悸满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深海之下,最绝望的潮汐。
碎掉的玻璃,即使被小心翼翼地拾起、拥抱,那尖锐的裂痕,依旧存在,并且,会在每一次靠近时,将彼此割得鲜血淋漓。
她们之间的爱,浓烈而真挚,却也伴随着太多的伤痛与无奈,如同宿命般,一次次地将她们拉近,又一次次地将她们推向更远的彼岸。
这一次,是她亲手推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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