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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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中人


      “……这怎么回事?”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问。

      不是定安。

      沈列警觉地回防,重新捡起武器,只见一个铠甲血迹未干的女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片战场。

      她金蜜色的眼睛肃而静,就是不知为何透露着微弱的迷茫,诡异地削弱了一身威武气势。

      许巢蓝见她不答,又问道:“你是定安新收的偏将吗?”

      沈列瞪大眼睛,鼻翼扩张,莫名平静的心绪骤然掀起狂风暴雨!

      她眼睛一翻,晕过去了。

      许巢蓝:“……”

      神武军面面相觑,只得带上这个女妖,收拾收拾入城也。

      由于这支军队打着和定安军如出一辙的旗帜,奚宜城民并未恐惧她们,却也不愿靠近。无他,她们太熟悉这种刚厮杀完一场的摄入气息,血腥而沉重,光是靠近都会被刺伤皮肤般疼痛。

      等许巢蓝见到自己的学生,发现学生也晕着,她就重重地叹了口气。

      执政官大致向她说明了这五个月以来的情况,许巢蓝就说:“你辛苦了,她总是胡来。我会替你向娘娘叙功的。”

      执政官对望青大将军的存在仅有耳闻,此刻也鼓起勇气反驳道:“其实不算胡来。”

      如果没有平民们帮忙顶上,她们根本撑不到定安将军爬起来耍空城计。就那么一分一厘的差距,奚宜城可能就守不住了。即使神武军赶到,中军未损的联军也够她们喝一壶。

      说到这,执政官又忍不住好奇:“将军她……这招到底是什么?”

      许巢蓝沉默一会儿才说:“你注意到了吗,奚宜附近的食肉植,已经死光了。”

      执政官懵懵懂懂地点头。

      食肉植是极好养活的生物,给点阳光给点水土,再来点妖族的尸体,它们就能茁壮成长。在光热水土条件都优越的南方,它们连尸体都不需要太多就能长起来,到季节就飞得到处都是。

      食肉植实际上是一种低等魔物,只是魔气太低微,从精神上根本影响不了妖族,反而是它们的狩猎方式对妖族来说是危险。久而久之,妖族也就忘记了它也是一种魔物。

      而魔物成长重要的因素就是妖族的血肉。

      奚宜守城战一路从初夏打到快秋季,食肉植还能在西北相对匮乏的自然条件中节节长高——尸体太多了,食肉植长起来发现这地儿跟自助餐馆一样吃得死饱。

      执政官的表情也微妙起来。

      “所以说……?”她试探地看着许巢蓝。

      大将军:“对。”

      执政官:“……”

      将军啊,我再也不嫌你犯傻了,你可真是个天才。

      “那……望青算是拿下这座城了吗?”执政官问。

      许巢蓝拍了拍她的肩膀,和声道:“拿下了,你们辛苦了”

      执政官瞬间喜极而泣,激动过了头,直接步了定安将军的后尘,晕过去了。

      许巢蓝:“……”

      她无奈地让军医把人带回去休息,让主簿顶上执政官的职责,暂管城中庶务。许巢蓝将破破烂烂的奚宜城勉强安顿好,同背来物资的巨鹰道谢一声。

      巨鹰歪歪头,用喙在她肩上啄一下,结果把精钢铸造的军甲叨了个凹陷。

      许巢蓝欲言又止。大鸟耸耸翅膀,把脑袋埋进羽毛里,很忙地梳理起来。

      大将军好笑地摇摇头:“没关系,修一修就好。多谢您了,快回去休息吧。”

      巨鹰轻啼一声,振翅飞向远天。

      属于望青的战争再次告一段落,但纷争还不曾结束。

      戈鸿王还没死,她东逃时带走了不少人,继承人、中枢臣子与部分军队,可以说她仍然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苍栾王也没死。

      戈鸿王危在旦夕时,她带人堵着神武军,一副血浓于水的姿态。现下戈鸿王真败了,正是需要她的时候,她又带着苍栾军离开高朗,到上夏城杀她去了。

      戈鸿军疲弊,苍栾军困乏,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

      只不过,这都和望青人无关了。

      祁雪青被主簿压着翻了几天卷宗,此刻熬得眼睛都直了。

      主簿还在她耳边碎碎念:“将军,这几份你必须看!”

      功曹急急忙忙从后殿跑过来,慌张道:“将军将军,戈鸿王没把她的侍者带走,那些公子在宫里哭哇!”

      贯丘灵在一边自顾自大呼庆幸:“还好跑得早,还好还好……”

      主簿说:“将军,你快看呀!”

      祁雪青拳头硬了!

      “都闭嘴!”

      众人噤声了。

      祁雪青气得龇牙咧嘴,一脸愤怒地接过卷宗,萎靡不振地翻起来。那些文字像飞虫一样绕来绕去,有几只还多长出几条腿几只翅膀,宛若混沌的化身,让她的大脑只剩一团糨糊。

      她强撑着看完卷宗,有气无力地问功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功曹赶紧复述了一遍,她看了看将军的脸色,补充道:“他们说是仰慕您,想留下来服侍,现在正哭得厉害……”

      被仰慕的将军暴躁道:“要么发配教坊司,要么给他们找个班上!别来烦我!哭哭哭,有什么好哭!”

      功曹不敢多嘴,又急急忙忙地跑了。

      祁雪青又熬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到望青派遣的执政官和文吏们过来,她客套话都来不及说几句,当场就一头砸在案桌上,发出了特别响亮的呼噜声。

      在梦里,有个人殷切地拉着她的手,夸她,赏她。

      那人说:“卿实乃朕之国士,天下无双!”

      ……

      她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的开头是一片纯白的天与地,君华意识模糊,便漫无目的地走。她走了许久,视野尽头终于浮出一点黑色。

      小墨点飞到她手心,墨色缠绕流动,绽开一对轻轻扇动的蝶翼。

      “……是你呀。”君华说。

      蛇妖松懈下来,盘腿坐在地上。她望着那只虚幻似的蝴蝶,嘴角缓缓弯下去,眼中溢出泪来,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可梦中是没有眼泪的,那些泪水落了,不曾在脸上留下湿润滚烫的痕迹,也不曾打湿衣衫,仿佛不曾来过。

      “你为什么不帮帮我?”她委屈极了。

      墨色如藤蔓,从蝴蝶身上生长拔起,缭绕着化作黑翼蝶妖。

      “我不是人。”若木说。

      蛇妖恼道:“除了小枫,我们都不是人类!”

      若木摇摇头:“不是这个‘人’。”

      君华茫然地看着她,模糊混乱的思维忽然抓住一个点,她又说:“可我是你姐姐。”

      “我年纪可比你大。”若木说,“但这么说也行。”

      “既然是姐妹,你怎么不帮我!”她抓着妹妹的手腕,气得直哭,“你知不知道奚宜城死了多少人……”

      若木扶着她的手,轻声道:“我知道。”

      “你才是我的姐姐,她们不是。”蝶妖笑了笑,面目在纯净的洁白中渐渐模糊,她说,“我只救你。”

      “那从前——”

      “从前,你当是梦一场罢。”她的声音越□□缈,“你和她一样选了这条路,我就不能再帮你们了。”

      “……去吧。”

      那条路,是什么路?君华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地往前走。

      纯白无瑕的世界开始出现颜色了,黑的,红的,青白的……色块像球体在挤压这个世界,将白色撑得近乎透明,隐约勾勒出色块准确的形状。洁白的世界化作飞羽,飘飘零散,化作一条长河。

      长河奔腾着,泥沙俱下,无数人在其中起伏。

      一条不息之河,玉带似的长河。

      君华睁大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怎么会,怎么是,这样一条路呀……

      泥汤中起伏着的尸体,面目残缺,血腥恶臭,沉重地漂过她身边。在地面上被开膛破肚、肢体扭曲的尸骸,坐着,靠着,躺着,站着……像沉默的雕塑,在盘旋的火灰中无声凝视着她。

      她游不到尽头,看不清那个眼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一次挥剑。

      她到底为什么做这些呢?

      君华呆呆的,所有骄傲锋锐的东西都从她身上枯萎了,少年将军落魄仓皇,要是此时能有一阵风吹过来,她就能像蜗牛一样缩起来。

      可水中是没有风的,只是沉闷地流动,无边无际地行进。

      有只手拉住了她,污泥河水就避开她,兀自流去。

      拉着她的是一位好脾气的圆滑商人,她笑呵呵的,指着前方雾蒙蒙的场景:“女君可看得见那边?”

      君华抬眼看去,迷雾背后露出一张张鲜活或模糊的面孔,在各自忙活着。走街串巷的,在屋中愁眉苦脸的,在山野上蹿下跳的,有人没看她,有人看着她。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从东莲王与樗尤王厮杀开始,她握着剑在响着虫鸣与悲风的夜晚一路蹈过来,她身后有一个漫长的队伍,挤挤挨挨地跟着。

      后来边界军杀红了眼,魔尊像天灾一样落下了火枪雨,她后面依旧跟着一个队伍;它越来越长,跟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她晕过去,醒过来,又继续走。

      几个孩子在囚笼里呜呜呀呀地哭着,远处突然亮起了火光,兵马踏破了营地,她们又得以回到逼仄却安心的家……记忆的坚冰在某个边界慢慢融化,水珠流淌过去,洗清了灰。君华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她们。

      桑霭说:“我是女君救下的,她们也都是。我死了,她们也有人没活下来,但没人想草率地死去。我们活得朝不保夕,女君拼尽全力也只能为我们再拖延几年甚至几月几天的寿命。我们是无人在意的,女君也这么想吗?”

      君华下意识反驳:”不是!“

      桑霭笑起来,她的表情渐渐模糊了,整个人都要隐入前方雾气朦胧的道路里。

      “我们在意我们自己,女君在意我们,这就够了。”

      “女君回去吧,人间还需要你。”

      桑霭的声音和那些雾中人重合,层层叠叠覆盖着,细密柔和的低语像一条毛毯,就这么盖着她,缓缓沉浸到了更黑甜的地方。

      “此间不当来,君且速去……”

      大功臣醒了。

      ……

      整个城主府好生热闹,许巢蓝好不容易才把她们挨个劝回去,得以坐在好徒儿床边喝口水。

      定安将军问她:“损失统计出来了吗?”

      “娘娘还会分新兵给你的。”许巢蓝说。

      大将军做好了她失控的准备。或许是大哭,或许是不置可否,或许是怒不可遏……许巢蓝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但君华出奇地平静,她只问:“定安军还剩多少人?”

      “……四百二十七人。”

      定安将军发了会愣,扯出一个微笑来:“那还好,比我第一次招募士兵来的人多。”

      “您打过这么惨烈的仗吗?”她尽可能地用出了揶揄的语气。

      “更惨烈的我也打过。”许巢蓝说,“在前骊山,为了拖住凉梭王的主力军,我麾下的士兵十不存一。我仅以身免,被亲卫护送着才侥幸逃脱。”

      而后神威军及时回援,砍了凉梭军老大的脑袋。又将头颅的发捆着箭杆上,箭矢和头颅飞进凉梭军大营,甚至贯穿了营中敌将的喉咙。

      围困顷刻间土崩瓦解,而一万神武军仅剩八百。

      “那一箭,是我阿姐射的。”

      君华愣了愣,她很久没有听见这位的存在了。

      “那咱们打下戈鸿了吗?”不给许巢蓝说话的机会,她又问。

      许巢蓝说:“打下来了。”

      除了上夏城,戈鸿所有城池都对战败这一事实没了异议,老老实实被望青人接管。等郑氏姐妹撕出个结果来,戈鸿国就尽入囊中了。

      现在,望青正像收服悦榕一样,源源不断地送来官吏,重新建设城池。有基层历练过的老人,也有那个随军医生一样的实习生,要不了多久,这些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城池就能生机勃□□来。

      那个实习医生自打许巢蓝来援,望青与奚宜的道路打通,就逃也似的回家了。

      她要找姐妹们哭一场,把这些天来的担惊受怕都拧到心脏外面,然后擦擦眼泪,告诉母亲:“我还要去,那还有好多病人呢。上官说了,战后多疫病,我得回去。”

      农人会再次播种,织机响起来,河边又有了挑水工的身影。

      那些死去的人呢?她们的尸体呢?

      膘肥体壮的鱼理直气壮地游开,被身手敏捷的少年用木棍插走了。它不甘地扑腾两下,不明白这个两脚兽怎么这样蛮横,不如她水中的同胞那样乖顺。但它很快就没了生息,鱼目中似乎映着飘飘荡荡的魂灵。

      等少年回到家中,剖开鱼腹,她就会惊叫着呼唤母亲:“阿母,阿母!你瞧!有一枚戒指呢!”

      望青城中,日日倚着门盼望亲人归来的女妖在灯下绣花,灯影晃晃,布面柔柔地泛光。

      同样在这盏灯下,长子教着次子识字。长子教一会儿就要用小竹板敲一下次子的脑袋,骂道:“明天要考试了,你才说自己没学全!”

      她嚷嚷着:“等娘回来了,你别想拿到她一个礼物!”

      次子是心虚的,闻言又有些愤愤:“凭什么呀!娘的护身符还是我拿零花钱打的!那枚戒指姐姐你一分钱没出!”

      “你不好好学习,就不许拿!”

      女妖就笑着哄她们:“好了好了,大不了这次就考差嘛。”

      长子噘着嘴:“她考不好,妈你要被老师教训的。”

      女妖说:“怎么能让我去,让你们阿娘去!她到时穿着那身甲,威风凛凛的,老师哪敢骂她!”

      次子眼睛亮起了:“那我不背了!睡觉睡觉!”

      灯烛一闪,灭掉了。

      女妖缓缓睡去,她好像做了个梦,梦中有一位熟人,手上丢了戒指,拉着她絮絮叨叨说话。

      “我不能替你挨二娘老师的骂,你骂我一顿就当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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