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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
应天城巍峨的城墙在望,朱高炽有些困倦地揉着眼睛,朱玉英则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巍峨的都城,徐仪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心头百感交集。
马车一路驶向皇城,宫中设宴,说是家宴,却依旧带着几分皇家的规制。
一行人随着宫人步入殿中,徐仪远远望去,马皇后那张曾经慈和的面孔,如今添了许多愁苦的纹路,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连鬓角的银丝都似乎多了一大捧。惠妃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侍奉着,不时低声劝慰,眼中满是关切。
朱元璋端坐龙椅,朱标侍立一旁。见到人到齐,他微微颔首,示意开宴。殿中气氛随之松弛下来,不再是那种君臣相见的肃穆。
太子,燕王和周王各自带着妻儿入席,仿佛寻常人家祖孙三代,共享这难得的天伦之乐。朱元璋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马皇后身上,见她精神尚可,紧绷的面容也舒缓了些许。
朱玉英与朱高炽初入宫闱,向皇祖父、皇祖母行礼时还带着几分拘谨。待见到堂兄朱雄英、朱允炆,孩童心性终究按捺不住。不过片刻功夫,几个小小身影就凑到一处,叽叽喳喳地玩闹起来。
清脆的笑声不时传入众人耳里,给这深宫大殿里平添了几分鲜活。
宴后,朱元璋与朱标、朱棣、朱橚说着话,殿内的气氛一时轻松融洽,只是帝王独有的沉稳,隔着几许距离,依然让人心生敬畏。
马皇后身边,郭惠妃,吕阑秋、徐仪和冯真儿围坐一团,女眷们的话语轻柔,终于让她脸上也浮现出久违的笑意。
吕阑秋安静地坐在一旁,很少说话,眼神却不时瞟向徐仪。然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马皇后便显出困顿之色,终究是精神不济,眼皮渐渐沉重起来,身子也微微晃动。
“母后可是乏了,”徐仪见状立刻起身,向朱元璋福了一福,“父皇,让儿媳侍奉母后进殿内歇息吧。”
朱元璋的目光从马皇后疲倦的面容上扫过,点了点头。就在那一瞬,徐仪清晰地看到,这位令天下人生畏的铁血帝王眼中,竟划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软弱与无助。
吕阑秋也想跟着起身,却被马皇后轻轻按住了手。冯真儿见状立刻拉住吕阑秋的手,笑道:“大嫂,我许久没回来了,你陪我说说话可好?”
吕阑秋一怔,随即也只好顺势应了。
内殿里,熏香的味道更浓了些。徐仪和郭惠妃一左一右扶着马皇后半躺在铺着明黄色锦缎的胡床上,又细心地在她腰后垫了一个软枕。
一旁的郭惠妃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锦被,神色黯然。
三年未见,马皇后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她鬓边几缕白发此时格外刺眼。
“母后……”徐仪只唤了一声,眼眶便倏地红了,她跪在榻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您何苦这般操劳,累坏了身子。”
马皇后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徐仪脸上逡巡了片刻,才透出几分暖意。她勉力伸出手,徐仪赶忙握住,只觉得那只曾经温暖有力的手,如今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冰凉得吓人。
“回来了就好,”马皇后声音微弱,气息不稳,“你母亲……佩英她,可曾一同回来?”
徐仪心头一酸,垂下眼帘道:“母亲此番留守北平了。府中孩子们年纪尚幼,需要人照拂。此番归京,儿媳只带了玉英与高炽同行。””
马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旋即又化为体谅的微笑:“也好,也好。孩子们要紧。”
“给我说说北平吧。”马皇后闭着眼,声音轻得像梦呓,“那边的日子,过得如何?”
徐仪知道,这是马皇后想念谢佩英了,也或许,是想念那段她们可以相互依靠的日子。
于是便拣着北平城里的新鲜事说起来:“回母后话,北平初定,百姓尚苦。儿媳和王爷,带着北平城里的人,还有些将士家眷,一起开垦了城外的荒地,种桑养蚕,又办了几个丝织的工坊,让她们能赚些营生。我们还在王府里设了学堂,请了先生,教那些将士的孩子们认字读书。”
她的声音平稳而温和,将北平的勃勃生机,一点点铺陈在马皇后的面前。
马皇后静静地听着,许久,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倒让我想起了早年的光景。那时候,我也领着一群随军的妇孺,跟着大军渡过长江,垦荒田,筑土墙,搭草棚,大家伙儿就那么落地生根。我得了她们好多的帮衬,佩英那时一直在我身边,她写得一手好字,不知帮了我多少忙。那个时候啊,咱们真跟一家人似的,不分彼此。”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怀念,也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徐仪柔声道:“儿媳一定将母后的思念之情转告母亲。下一次回京,儿媳定会与母亲一同回来看您。”
马皇后缓缓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她若不想回来,也不必强求。是我对不住她,让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的家不在南京,也一定不愿再见我。”
“母后,您别这么想……”徐仪心中悲恸,还想再劝,却心知那些曾经的恩怨情仇,无论岁月如何冲刷,都难以磨灭。
马皇后松开了她的手,目光飘向了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有时候,我真想出宫去瞧瞧,瞧瞧当年共患难的百姓,如今都过得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轻得能穿透人心:“这宫里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一茬接一茬的宫妃,一个接一个的皇子公主,年年都在添丁。可我瞧着,怎一张张脸都那么生分,倒像是我走错了地方。”
“孩子们都就藩了,若不是老大和雄英还时常过来,陪我说说话,我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别人家里讨生活,连脚该往哪儿放都不知道。这偌大的坤宁宫,竟像是个借住的地儿。”
徐仪的心又酸又涩。她从未想过,这位开国皇后,竟也会在重重宫阙中感到如此深切的陌生与孤独。病痛或许放大了这份感伤,但这份不快活,想来早已经想来早已随着岁月沉淀,浸入骨髓。
马皇后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会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究还是被倦意拖入了沉沉的梦乡。她睡着的时候,眉头依旧是锁着的,仿佛在梦里也背负着重担。
徐仪为她掖好被角,又静静地坐了片刻,直到殿内的呼吸声变得平稳悠长,才敢悄然起身。
轻轻带上殿门,隔绝了那一方沉重。殿外的回廊下,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里的人声鼎沸。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庭院,此刻已是空空荡荡,只剩下几盏宫灯在廊下投出寂寥的光晕,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就在她以为人已散尽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廊柱的阴影里闪了出来,怯生生地拉住了她的衣袖。
是朱雄英,他自常贵娥去世后,就一直养在祖母马皇后膝下。
他规规矩矩的想徐仪行礼,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里头盛满了孺慕与期盼。“四婶,”他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宫人都说您从前和母妃关系最亲近,能给我讲讲我娘亲的事吗?”
徐仪心头一软,对于朱雄英来说,母亲或许一直都只是一个存在于旁人言语中的,模糊而温暖的影子。
她看着那张酷似常贵娥的小脸,几乎就要点头应下。可她身后,却响起一个沉稳的男声:“雄英,你四婶今日陪你皇祖母,已经累了,莫要胡缠。改日再让她说与你听。”
徐仪回过头,只见朱标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他身形高大,将两人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而在他身侧,朱棣正也静静地看着她,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徐仪对着朱标敛礽行礼,算是告退。
朱标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随即弯下腰,牵过朱雄英的手,低声道:“让你四婶和四叔早些回府歇息。”
朱棣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和徐仪一起向朱标告退,两人在沉默中转身,身影一前一后,融入了深沉的宫巷夜色里,将那殿宇楼阁连同其中的欢声与悲戚,一并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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