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秒雨停

　　早上六点半，巴储准时接到两人。

　　“祖宗，你们带水了吗？”巴储问道。

　　“你旁边不是有一瓶？难不成要我喂你？”李乘歌食指微动，矿泉水轻飘飘飞了起来。

　　“不敢不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三愿没水喝，抽血不是要空腹吗？”

　　“哦，那带了。”李乘歌朝陈三愿扬了扬下巴，“他不背包了吗？有热水，面包，还带了一包大白兔奶糖。”

　　“三愿是真喜欢吃奶糖。”巴储笑笑。

　　“也不是因为他喜欢吃才带的。”李乘歌稍微放松一些，“万一饿晕过去就不好了。”

　　“很快的。”巴储看了陈三愿一眼，“三愿，一会儿想吃什么？”

　　[听祖宗的。]

　　“你这臭小子，老爹问的你，好歹也要说‘听老爹和祖宗的’。”巴储嘟囔着。

　　李乘歌嘴角一弯：“那听你的吧。”

　　“别别别，祖宗，我说笑呢。”巴储边说边放起了轻音乐，“但我还真有个提议，天这么冷，要不就去吃砂锅吧？”

　　“行，找个环境好点的。”

　　“那一定。”

　　医院。

　　李乘歌唯一会感到害怕的地方。

　　巴储心知肚明，在车外等候，陈三愿背上书包，轻轻敲了敲车窗，而后把门打开，将手伸了过去。

　　李乘歌眼眸微动，手欲抬起，又压下，终究还是粘在腿上。

　　“啊……”陈三愿后退半步，手却伸得更靠前了。

　　真是的。

　　搞得像是他病了一样。

　　李乘歌竖起手掌向前轻推，陈三愿握拳后，又抓住欲收回手的李乘歌，慢慢向自己滑动，指尖拂过腕骨、掌根、掌心，最后，轻轻捏住他的四根手指。

　　陈三愿歪头一笑，极轻极缓地将李乘歌牵出，在他的拇指触碰到指节的刹那，狠狠攥了一下，又急忙撒开。

　　[祖宗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

　　李乘歌抓住左臂，上下摩挲，脸颊发粉。

　　“是啊祖宗，也许就是空调吹得太干燥了，三愿上火了，一定没什么大事的。”巴储将车门关上。

　　“那怎么别人都没事，偏偏他要流鼻血？”李乘歌有些不讲理了。

　　“这……祖宗，三愿他之前一直生活在村子里，也没吹过空调啊，而且，就算是火炕，他也……”巴储目露心疼之色，帮陈三愿整理了一下围巾，“所以，大概率是不适应吧？”

　　陈三愿半张脸都挡在围巾下，显得那双圆眼睛更大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会流鼻血，其实有法子可治，但药性太强，副作用也大，他宁愿病入膏肓，当做无药可医罢。

　　医院里有一股医院味，并不单单是小说中经常提到的消毒水味，不同的地方味道都不一样：大厅是被阳光晒过的棉签味，收费处是咸咸湿湿的白纸味，电梯是“嘎吱嘎吱”响的轮椅味，走廊是有点凉意的消毒水味，病房是人气儿和床单的混合味，抽血处是碘伏和橡胶味，重症监护室里的味道就更多了，镇静剂、麻醉剂、消毒剂、抗生素、各种医疗机械，每一个都有味道，每一个都刺鼻呛人，可偏偏就是这些东西才能救命。

　　人为了活着，少年要勤奋学习，中年要努力赚钱，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能活多久，不过一场病，说没就没了，结果临死前，还要为活着而忍受痛苦，实在可悲。

　　陈三愿旁边有一个小女孩，还没开始抽血就抱着妈妈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宝贝，不哭，妈妈在呢，妈妈在呢，我们抽完就去买好吃的好不好？还有那条公主裙，宝贝不是最喜欢公主裙了嘛？不哭了，宝贝，不哭了哦，你看大哥哥多坚强啊，多勇敢？对不对？我们也不哭，我们也要做坚强的小公主。”

　　陈三愿“嘿嘿”一笑，从包里拿出一把大白兔奶糖递过去。

　　“哎呀，不用不用，真是谢谢你了，谢谢孩子。”女人一手拍着孩子，一手摆动拒绝。

　　“啊……”陈三愿指着自己的包。

　　“他说他还有很多，这些糖就送给小妹妹吃吧。”巴储微微笑道，“我孩子他不会说话，但他心肠不坏的。”

　　“抱歉……不，我没有那么想，实在是不好意思要你们的糖。”女人急忙解释，“零食我带了许多，玩具也带了，不过，小孩子嘛，害怕是正常的，总得哄着来。”

　　“是，别说小孩子了，我一个大人看着针也害怕。”

　　“嗯。”女人笑了一下，和李乘歌对视一眼，“那也是你的孩子？”

　　巴储点头：“他晕血，就不让他过来了。这丫头是怎么了？”

　　“一直发低烧，打吊瓶也不见好，所以来抽个血化验看看。”女人拿纸给女孩擤鼻涕，“你们呢？”

　　“我家这个是动不动就流鼻血。”

　　“可能是太干燥了。”

　　“我想也是，但不检查一下还是不放心。”巴储揉了揉陈三愿的头。

　　“啊……”陈三愿眼中忽然一喜。

　　女孩伸着肉嘟嘟的小手，从他手里拿了一块糖。

　　“优优，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来，给妈妈。”女人声音提高了些。

　　“没事，给她拿着吧。”巴储蹲了下去，“小公主，你叫优优呀？”

　　“唔……”女孩把糖塞到女人手中，转头扑到她的怀里。

　　“不好意思，这孩子太胆小了，比较粘着我。”女人无奈笑笑。

　　“长大了就好了。”巴储拍了拍陈三愿的肩，“我们先去了，给优优打个榜样。”

　　“真是谢谢你们了。”

　　优优咬着手指，怯生生转过头，就看到那个大哥哥握着拳头给她打气，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魔法棒撒下的闪粉。

　　优优捂着嘴巴笑，奶声奶气问道：“妈妈，打完针可以吃糖吗？”

　　女人惊讶，揉着她的脸道：“当然可以了，妈妈带你去买草莓蛋糕，好不好？”

　　“好！”

　　陈三愿的血管特别好找，他也不怕疼，就这样盯着自己的胳膊，直到针头拔出。

　　“摁五分钟再松开。”医生道。

　　“嗯！”

　　两人离开时，优优正在最里面的位置抽血，她扭过身子，紧紧抱着女人，但不哭不闹，十分乖巧。

　　“三愿，要不要吃块糖？”巴储问道。

　　“啊……”

　　“肯定饿了吧？”巴储从包里拿出保温杯，“还是先喝口水吧，你看你嘴干的。”

　　“嗯嗯。”

　　看着巴储喂陈三愿喝水，李乘歌连连咂舌。

　　“祖宗，我也能喂你喝。”

　　出现了，胆大包天储。

　　“你喂一个试试？”李乘歌双眉微抬。

　　“口舌之快，我逞口舌之快。”巴储连忙掏出两块糖，“祖……吃块糖，吃块糖。”

　　“给他留着吧。”李乘歌走在最前面，“几点能拿到报告？”

　　“下午二点。”巴储拧开一颗糖，递到陈三愿嘴边。

　　“那吃完饭先回家吧，还能睡一觉。”

　　“好嘞，都听祖宗的。”

　　砂锅店。

　　“祖宗，你看看都想吃啥，这家店我来过好几次，没有难吃的。”巴储递过手机，“你直接在我手机上点就行。”

　　李乘歌随便刷了两下，把手机推到陈三愿面前：“看看想吃什么？”

　　两人均停下手上动作，看得李乘歌心里发麻。

　　“干什么？我……我没胃口。”

　　“祖宗，你不是陪着三愿也没吃早饭吗？”

　　“没吃是没吃。”李乘歌重重敲着桌子，“那也是因为没胃口，什么叫陪他？”

　　陈三愿咧嘴一笑。

　　[对，祖宗只是没胃口。]

　　李乘歌一口气噎在嗓子眼，现在感觉更难为情了。

　　“三愿，祖宗让你选你就选吧，想吃哪个点哪个，他家的饼也好吃。”

　　“嗯！”

　　三人都不挑食，陈三愿点了两个，一个酸菜羊肉粉丝，一个菠菜豆腐粉丝，巴储又点了酸菜白肉粉丝外加十五张草帽饼。

　　李乘歌心里有事，的确吃得不多，他剩的那三张饼就由陈三愿代劳了。

　　回到家时，十点不到半。

　　方糖和陈醋还在谢允家里，所以屋子里格外清净。

　　“三愿，今天就当给自己放假了，怎么还学习呢？”巴储眼看陈三愿从书包里拿出英语卷子，伸手按住，“别学了，去玩会儿吧。”

　　“啊……”

　　[这是昨天考的卷子，祖宗给我分析了一遍错题，有两个阅读我还不太懂。]

　　陈三愿低头踮了下脚，双手交叉抱拳，又松开。

　　[我考得还不错，不算作文扣了七分。]

　　“真是老爹的好大儿。”巴储抱住陈三愿，“太有出息了，说吧，想要什么？老爹都给你买。”

　　“你这实在有些溺爱了吧？”李乘歌忍俊不禁，“不过一张测试卷，还要次次给他奖励？”

　　“咱家有这条件，给什么不行？”巴储拿出手机准备转钱。

　　“啊……啊……”陈三愿一把抢过手机。

　　[不用！老爹，你要是想奖励我的话，就等明天带我去逛商场吧。]

　　“那也行啊，这次想买什么？”

　　[娃娃。]

　　“又买娃娃？”李乘歌皱眉，“上回你俩买回来一车，沙发上摆不下就硬往我房间里塞，我可提前说好，这回就算你们以命要挟，我也不会同意让娃娃进我屋子。”

　　[就买一个。]

　　“哦？”李乘歌双眼微眯，“有备而去啊？”

　　陈三愿点头。

　　“那咱到时候再逛逛别的店，也该给你添几身冬天的衣服了，总穿祖宗的也不像那么回事儿啊。”

　　“我那旧衣服也不过穿过两次，很拿不出手？”李乘歌坐下。

　　“没没没……没这个意思！绝对没有！”巴储揪着陈三愿的衣服，“崭新无比啊，祖宗！”

　　李乘歌笑着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我给他把这两道题讲完就睡觉，睡醒就去医院。”

　　“好好好，我一边凉快去。”巴储离开前，把书房的灯打开了。

　　李乘歌稍稍挪动椅子，转为侧向，陈三愿不敢靠得太近，身子贴向李乘歌，脑袋却向反方向歪着。

　　书房里有一股特殊的木质香，在这里待久了，会变成藏在松针下的蘑菇。

　　李乘歌目光落在试卷上，但余光皆是陈三愿。

　　他的头发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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