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准探案记

　　那一声在夜里格外刺耳，宋准急忙冲到断壁后面，大喊道：“令狐兄！令狐兄你没事吧？”

　　令狐朝气定神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朝不远处的一块倒塌的墙体扬了扬下巴：“我没事儿，人在那后面，去抓吧。”

　　宋准转头看去，月光下，那墙后面确实有个人在动，几步跑过去查看，几个侍卫也跟了上来。

　　走近了才看清那后面是个穿着夜行服的蒙面男人，满脸是血，大概是被令狐朝打中了眼睛，还在哎呦哎呦地叫唤。

　　“你是什么人？为何躲在这里鬼鬼祟祟？！”宋准喝问道。

　　那黑衣人不说话，手慢慢挪到了嘴边，令狐朝在后面大喊一声：“他要自尽！”

　　说完他又扔出个什么东西，正打到黑衣人的手，他吃痛松开，手上的一粒什么东西就掉了。

　　说时迟那时快，宋准几乎是听到令狐朝的声音之后就立刻上前去制住了他，转头对侍卫说：“给我把这个歹徒押回牢里！”

　　看侍卫把黑衣人捆住了，宋准又在附近细细检查了一圈儿，确定再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了，才带着人回城去。

　　路上他骑得慢了些，又让令狐朝踩着马镫，自己两腿夹紧了马肚子，直到到了子城的东南角门，翻身下马接下令狐朝，看着他没什么异样，才放心了些。

　　令狐朝打了个哈欠，问道：“还有我的事儿吗？”

　　宋准说：“令狐兄要不去一趟停尸房吧，没有你看着，怕那些侍卫把尸体磕了碰了。”

　　“好吧。往后不会要一直给州府做仵作了吧？”

　　“嗯……大概是。”宋准心里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语气里也带着些心虚。

　　从前在攸县叫他帮忙验尸，也是他有个在医馆的活计，不会再被人非议，若是叫他只做仵作，情况会不会变得和从前在临安一样？

　　虽然令狐朝总是表现出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但宋准不是看不出来，他对此其实还是有些介怀的。

　　“没想到啊，又要回归老本行了。”令狐朝又打了个哈欠，说，“兜兜转转又和从前一样了啊，挺好的，省得我再找别的什么活计了。”

　　宋准试探性地问他：“令狐兄不会介意吗？”

　　“我介意什么？你是担心我会和以前在临安时一样被人排挤？”令狐朝笑了，唇边的两个梨涡若隐若现，他伸手往宋准后背上捶了一拳，“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吗？”

　　“不是不是！”宋准忙辩解，“是从前看令狐兄一个人实在辛苦，所以……”

　　“你也说是一个人了，现在不是有你和稚言吗，我辛苦什么，放心吧，仵作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没什么好介意的。”

　　说着话就到了司理院，宋准今日还没来得及瞧过，司理院就在子城东南角，紧挨着角门，是为了方便押送犯人，也是避讳戾气冲撞。

　　平日夜里这些衙门都是要落锁的，但今晚有急案，便拿张惠的名帖叫胥吏开了门。

　　穿过正堂和狱神庙，停尸房和州狱都在后面的角落里。

　　宋准点上停尸房门口的灯，指挥着侍卫把尸体放进停尸房的尸床上，让令狐朝检查确定没问题，才叫侍卫离开。

　　他转身看了一眼这停尸房里，墙边摆着好几摞冰块，难怪进来时觉得里面格外冷，令狐朝瞧了一眼也说：“州府条件就是好啊，停尸房都有冰。”

　　宋准点了点头，道：“那么就不着急验尸了，明日再说吧，今日也太晚了，令狐兄先回去睡觉吧，拿我的名帖叫侍卫开门就行。”

　　宋准在胸前的衣襟里掏掏，拿出名帖递给他，他接过来说：“那你呢？要去审那个探子吗？”

　　“嗯，尽早审出来，尽早了结。”

　　“别把自己累着了，明日再审也耽搁不了什么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你现在怎么犟得跟头驴一样？要去便去吧，累病了耽误的可不止这一个案子，到时候我可懒得治你，你自己琢磨吧，我走了。”

　　说完他就把药箱扔给宋准，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准抱着差点摔在地上的药箱无奈地笑了笑，拿去放在了停尸房里，还是叫胥吏锁上门，回官廨睡觉去了。

　　第二日一早，宋准换上官服就往正厅去，今日算上任，还有一众同僚还没见过，还要去拜城隍，上香，做完这一套回来怎么也得中午了。

　　远远地就看见正厅门口站着好些人，张惠穿着六品官服站在正中间，旁边站着的那些，看官服应该就是通判和其他参军了。

　　宋准上前去一一行礼，张惠向他挨个介绍，这个是通判顾云问，那个是司法参军王坚，录事参军蒋留正，司户参军张浚。

　　州府里这些参军各司不同的职责，宋准这个司理参军只管查案审讯，将罪状和案情经过整理出来递交给司法参军，而司法参军需要翻阅刑律，核对适用法条，给出判决意见，再交予知州断案。

　　录事参军主管州院，专司户籍、赋税相关的不涉及刑狱的案件，司户参军管理全州的户籍、田地册，征收夏秋两税，也掌管官府的收入支出，相当于州府的账房先生。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新面孔，宋准都有些昏头了，通判顾云问见到他倒是热情，上来就问他在官廨住得习不习惯，昨晚的案子怎么样了云云。

　　宋准一一应答，想到张惠说通判是自己人，那么是说他也是李氏的门生吗？

　　心里挂念着昨晚的案子，做完上任的那些仪式，宋准几乎是一路跑着去了司理院，冲进停尸房，看见令狐朝已经在那儿整理东西了。

　　他今日穿的是从前验尸时常穿的那件烟灰色的直裰，发髻用胡人的方式梳得整齐，还戴了支白玉簪，一看便知道是柳晏替他束的。

　　“令狐兄！”宋准唤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心里他踏实了很多，“诶，你是怎么进来的？”

　　子城城门看管得严，闲杂人等是不许随意进出的，宋准怕他和柳晏一样又是从什么地方翻进来的，到时候若是被侍卫发现了不好解释。

　　“早啊惟衡。”令狐朝抬头冲他笑了笑，手上举起个东西，“当然是拿这个进的。”

　　宋准过去一看，原来是张惠的名帖，昨晚摸着黑，原本是要给他自己的名帖的，不小心竟拿成张惠的了。

　　“啊，还好，我以为你和稚言一般翻墙进来的呢。”

　　“放心吧，给官府做事我有分寸，不该做的事情我不做。”令狐朝把记簿递给他道，“你来了那就做记录吧，我要剖人了。”

　　“好。”

　　“受不了就站远些，别吐了。”令狐朝围上面巾，递给他一粒苏合香丸，自己也含了一粒，戴上手套拿起了刀。

　　宋准接过苏合香丸，说：“看令狐兄验尸多了，现在倒也没有从前那么恶心，我能行。”

　　令狐朝没说话，只低头做手上的活，剪了尸体的衣裳仔细验看，翻到背后时他看到了什么，一瞬间瞳孔放大，愣在了当下。

　　“令狐兄怎么了？”宋准问。

　　令狐朝缓慢地抬起头看了宋准一眼，又垂下眼看向那尸体的后腰处，宋准觉得不对，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只蛾的刺青。

　　“是鬼樊的人？！”宋准也瞪大了眼，压低声音喊道。

　　令狐朝说：“不知道，这人我没见过，这刺青……我记不清细节了，能不能叫稚言过来认一下？”

　　面巾盖着他的下半张脸，宋准只看见他眼里浮现出了很多他看不明白的复杂情绪，眉头也渐渐蹙起，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好，我出去带他进来。”宋准放下记簿，拿上张惠的名帖就一路往茶馆去。

　　茶馆正在挂招牌，柳晏穿着件青绿色的衫子，站在下面两手叉着腰指挥，看见宋准来了，他笑得很开心，问道：“怎么这时候来了？晦言呢？”

　　宋准把他往身边拽拽，压低了声音说：“随我去一趟司理院，昨晚抬回来的探子身上有鬼樊的刺青。”

　　柳晏听完，很是震惊地看向宋准的脸，他的眼睛里也出现了很多宋准读不懂的东西，一个字他也没说出来。

　　宋准又说：“令狐兄说他不记得刺青的细节，判断不出究竟是不是鬼樊的了，所以想让你去认一下，跟我走吧。”

　　“好。”柳晏只说了这一个字，回头对白兔嘱咐了几句，跟着宋准进了子城。

　　停尸房里，令狐朝盯着那个刺青看了许久，他把尸体翻过来，仔细检查那尸体脸上是不是有人皮面具之类的东西遮挡了真容，却发现那就是那人原本的模样。

　　宋准带着柳晏一进停尸房，他就冲上前去仔细看了那人的脸，又把尸体翻过来看那个刺青，看了许久，才松了口气一般舒展了眉头。

　　“呼……”他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脸上有了笑意，“不是鬼樊的人，这刺青，与鬼樊的手法不同，只是仿了形，没有仿到手法。”

　　“怎么看出来的？”宋准问他。

　　柳晏眨了眨眼，就开始脱自己的衣裳，露出自己后腰的那个刺青，说：“你看我的这个，你也能看出来不一样。”

　　他特意站到了尸体旁边，弯下腰，宋准仔细对比，确实能看出来那两只蛾有细微的不同，柳晏的这只，看着就是要更加灵动一些，感觉刺这图案的人是胸有成竹的，几乎一笔成型，而那探子的蛾就只是抄下来了形状，仅此而已。

　　令狐朝走到他身边，也仔细看了那刺青，说：“什么人会仿造鬼樊的刺青？”

　　柳晏一边穿着衣裳，一边道：“不知道，我听说这事儿的时候还以为是从前叛逃的人又找回来了，差点没吓死我。”

　　“什么从前叛逃的人？”宋准问道。

　　柳晏和令狐朝闻言对视了一眼，柳晏说：“是不是应该告诉惟衡？”

　　令狐朝点了点头，柳晏又转向宋准，和他说了这些事情。

　　从前他们还在西凉的时候，就有几个前辈不服楼主，在一个夜里偷偷离开了再也没回来，那几个人都是武功高强，柳晏和令狐朝都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他们没走，楼主之位很可能轮不上柳晏来坐。

　　柳晏说：“一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但是如果真的是他们找回来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得住。”

　　“但是他们是不服前楼主，并不是和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是吗？”

　　“我担心的是他们还不知道鬼樊已经易主了……哎，不过也没关系了，打不过就跑嘛，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再组织别的人加入，或者有没有金盆洗手，至少现在，暂时是安全的。”

　　令狐朝过来拍了拍他们俩的肩膀，说：“行了，虚惊一场，别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了。你不是说今天茶馆在预备开业吗？没你事儿了，回去忙茶馆吧。”

　　“晦言，你怎么用完我就丢呢？真是让人心寒。”柳晏撇撇嘴，隔着面巾伸手摸了摸令狐朝的脸，又把他的手拉过来覆上自己心口，“你摸摸，被你吓得现在还心慌呢。”

　　令狐朝无奈地笑了：“好了，那你等我验完尸，我和你一起回去。”

　　柳晏这才满意，放开他的手，自己找了个空着的停尸榻坐着，满面春风地看着令狐朝的一举一动，还哼上了小曲儿。

　　宋准重新拿上记簿，记下了令狐朝报出的信息，两具尸体都细细验过，令狐朝便摘了面巾和手套去一旁焚草药去了。

　　宋准翻看着记录，并不能看出有什么异样的，这两个探子都是和边境驻军打斗时死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用过毒的迹象，只是不知道这毒是他们自己吃的，还是被他们的头领下的。

　　“惟衡，都记完了吗？还有我能做的什么吗？”令狐朝问。

　　“嗯，记完了，我想去审一下昨晚抓到的那个活口，令狐兄可要一起去？你和他交过手，我也怕他又想要自尽，你在的话能及时发现。”

　　“好，那我随你同去。稚言，跟上。”

　　柳晏趴在自己膝盖上打盹儿，都快睡着了，听见令狐朝叫他，浑身一激灵醒了过来，有些迷茫地问：“怎么了？”

　　“去牢里审人。”

　　“审人？审人好啊，我最喜欢审人了。”他跳下停尸榻，伸了个懒腰，凑到了令狐朝身边，“走吧。”

　　宋准看他那兴奋劲儿，用手上的记簿隔空指点了他一下：“不要往嫌犯身上扔暗器啊。”

　　“知道了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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