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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贵在知心(下)
踽步所闻,婷行所见,趋莲所至。琼楼玉宇,尽善尽美,雕梁画栋,气势磅礴。两仪殿,防备森严。迎面掌,门庭警戒。
“你是何人?”
还未来得及报名通传,武朵闻声合口,泰然回首。身后来人婀娜健步,承月众星来势汹汹。“才人武氏,见过昭媛。”武朵在内侍反应的提示下不卑不亢做着回应,低眉敛目屈膝行礼。
“武……才人。”昭媛领着半大总角走出人群,近身探究。她也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后宫新宠并没有几分了解。
“咳咳……”门扉轻启,威风越过内侍身影沉沉传出,“谁在外面?”神色不大友好的昭媛也顾不得纠结,和武朵各自回正,温声低语地答复。凝神屏气,静候差遣。
“才人到了?让她进来。”圣人发话,又在内侍提醒下敷衍补充一句,“朕闻博士汇报过了,七郎近日学业不必再查,昭媛自行管教就是。回去吧。”两人又是各自领命照做。擦肩错行间,武朵略微偏头,刻意忽略那没被藏匿妥善的眼剜目瞪。她无暇理会,而后者无奈离场。
后撤步,屋门回抵。殿正堂,四下无人。迟步无闻,踌行不见,梏福未及。桂殿兰宫,拘文牵俗,丹楹刻桷,耀武扬威。
“看什么呢?”从里屋走出、擦拭双手的李虑深近乎吓了武朵一跳。她缓了缓神,行礼回应:“陛下。”尽可能藏去眼底的惶恐。年近花甲的圣人只是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就转去落座,疲然威严:“坐。”无一多言。
武朵沉住气,依言对坐。窗棱开扇缝隙,光影斑驳倾泻,晦暗不明。一老一少之间,紫檀纹枰冰冷锐利,唯一着眼。
“令尊生前手谈齐名王氏行押,朕早年亦有耳闻。”圣人开口,于是武朵不得不抬头应对。“尔似乎也喜好擅长这鸟鹭方圆?”武朵正思考他唤自己前来究竟意欲为何,闻言有些呆愣茫然,只得轻言轻语地试探回应着:“一知半解,偷闲而已。”
“窦氏难得闲时常取来把玩……麟辅也是。”李虑深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显得更加高深莫测。对视间,无措窒息的停顿过后,他才叹息呢喃到:“你们倒谈得来。”武朵无言以对,只抿嘴故作温顺的沉默,试图以逸待劳。
“呵。”圣人冷笑,“尔在朕的麟辅和三郎面前也是这般仪静体闲吗?那倒是怪了,朕从哪里听来那些风言风语?”讽喻讥嘲之下,武朵无比羞愤又怒不敢言,但比羞怯更甚的是,于她背脊渐渐泛起的凉意。就算是阴晴不定、又与她时刻为敌的祁王李吉鸢,要是在他老子面前,都会被衬托得慈眉善目起来。
圣人声音不大,但势气逼人,质问她怎么周旋于诸皇子之间。武朵倍感冤屈,又有口难言。历经叛离生死,却头一遭感受到铡刀颈侧的真实感,使得种种委屈抑或不满通通缩头藏尾。李虑深问她又是怎么和勤王搭上关系的,而武朵自己也有些错愕,头脑空空。
好像也没特意做什么动作。就是……莫名其妙……明明针锋相对……结果……就走到了一起……而且再无几分踟蹰。
此刻她无比想念起在门前意欲刁难自己的昭媛来,多希望对方再努力一点、争取一下,换她出去多好。而圣人前脚同昭媛说着另有事要处理,后脚就差她陪作闲暇消遣:“难不成你们一天天就光坐阴对弈?呵,行。那今日就跟朕下盘棋。”
武朵察觉对方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勉强推笑婉拒。但李虑深不冷不热地打断她:“你是朕的才人,不陪朕下棋,难道要去东宫看太子吗?”武朵惊恐地咽了咽口水。对方见她那紧张的模样,戏谑般地蛊惑低语:“这宝座,太子到底坐不坐得,你不想替他试一试吗?”武朵闻言惊愕抬眼,正撞进李虑深悠然看戏、气定神闲的一双眼眸中。那笑意只停留在平淡的嘴角,眼底尽是历尽千帆的漠视。
武朵深知以圣人的老谋深算,自然可能会察觉到他们的那些小心思,进而惩前毖后,那都是他动一动手指头的小事。比起父辈恩怨,东宫地位是她此刻更关心的要事。一想到那同样不远万里披荆斩棘杀出重围的战损身影,想到那团结了她未能成功团结在一起的新兴势力,窗外惨淡的晴天都朝气蓬勃、屋内凝滞的空气都清朗和畅了起来。为此,她才顾及周全,不惜强迫自己做出这逆来顺受的表象。不管在李虑深眼中,这表象会假得多么滑稽。
“那么……”武朵重新酝酿了了一下情绪,“妾身恭敬不如从命了。”她确实,还担心着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无形博弈,而且自己也确实对圣人实力缺乏认知。李虑深眼神松松笼罩着她,没什么反应地默许。武朵等了一小会儿,终究难以忍耐这极端的不平衡,主动抬手伸向一边的棋奁。
“慢着。”圣人又一突然开口,惊吓她收回颤抖的手。李虑深传唤内侍换纹枰为象弈。在侍女低眉敛目摆放帅卒车马的时候,武朵瞠目发愣,不明所以。李虑深感到好笑:“尔随父修习手谈,近水楼台,受益卓然,便要同朕较量那黑白小技了……”武朵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只见圣人脸上的冷漠表情窸窣瓦解开来,少了几分算计,多了些许轻松,露出直白且平和的揶揄:“想这么美吗?”真当他那些年被武国公各种花式摧残、又碍于面子不得不故作大度的日子都被埋没忘却了吗。
侍女早已悉数退出,屋内静谧,令她无法逃避地听出藏在对方喉口翻滚着的一声调笑。武朵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她明白了圣人的言外之意——看似有机可乘,实则判若云泥。
圣人侧身靠在榻上,支肘撑额,闲散坐姿与李业成如出一辙。他扬起另一只手,示意她起先手,无意识的挑眉坏笑又与李绍云别无二致。他好似在发问,实则每每都固定下了标准且唯一可行的答案,对她一举一动的掌控与李疾霆异曲同工。武朵皱眉定了定心神,迫使自己忽略那过载的压迫,专注于面前不甚熟练的布阵之上。
“……”良久,武朵低头开口,先唤了一声“陛下”,然后抬眼试探提议:“妾身着实不善象戏,还请陛下指教一二。”以退为进。
对面眸光闪烁,却坚定不移。而李虑深脸上的笑容变得淡了。这小娘子让他无法否认地在一天里数次联想到窦氏。李业成所言当真不假。他不由得为这因不自知而毫无保留的深刻波动而感到烦躁。威容再现,正欲开口……
“父皇。”
李绍云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儿臣也想与父皇讨教一二。”他出现得真是时候,甚至等不及内侍通传,就急急插话进屋内二人之间的涌动暗潮,破得一方浑水浪起更甚。
“……”李虑深无声冷笑,“是太子啊。进。”那好,且让他瞧瞧他们究竟想怎么翻这天覆这地吧。“是。”李绍云敛目沉声,入内就坐。
武朵回头看太子,有些惊讶,然后惊讶变成担忧,直到李绍云趁倾身调整的间隙里偏给她一个相比以往极其收敛的笑容。那显然算作是安抚和宽慰。
“二郎应当善象弈。”
“儿臣有幸习得父皇真传。”
“你说那武国公嗜棋如命,怎偏喜好那黑白方圆而不常象戏?”
“儿臣不知。”
“才人你说?”
圣人与太子先是寒暄一番,李绍云应答得当,端庄有礼得简直不像他。武朵闻言连忙回神,斟酌后接上:“……妾身亦不知。”
李虑深又冷笑,转眼瞧向李绍云:“说胆子大吧,心知肚明却不敢讲;胆子小吧,欺君犯上的事做起来一点都不带打喯儿的。”太子侧坐二人旁边,闻言微笑着转来,温声追问:“哦?这么说,才人其实知道喽?”装傻装到彻底。
“……”圣人无语。
“……”武朵哑然。
十九路纵横黑白,四象万千皆在其中,远比象弈纷繁莫测,所以贪好挑战的武国公尤其中意手谈。这叫她怎么在不常手谈、反善象戏的圣人面前开口。武朵愁容满面地回应着李绍云的凝视。
那便莫说。李绍云双眼缓合轻点,无声回给她肯定的答复。
“二郎,你来得巧。尔与才人可同朕打一场别样的楚汉相争。”圣人主动放弃上一个话题,二人顺势顺从接应。李虑深介绍说:“这一局,朕与才人对垒,二郎阵营随时变化。每一回合,二郎代我俩之一出招,依次变换。于单回合内,太子即象征我二人之一的立场,己方之间不得明言暗示,无论配合成败。”武朵听得云里雾里,而太子则对这稀奇古怪的规则颇为好奇。
“硬要同武朵象戏……看来意在打破武国公对象棋的偏见。只是这三人象弈……”李绍云对圣人的弯弯绕心知肚明,“武朵看起来应当不怎么擅长象棋。这样以来,我倒是能辅助一二,不至于她输得太难看。”本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他沉思片刻后,点头应下。
圣人自太子进屋后便坐正,虽然还是懒洋洋的。见李绍云没意见,李虑深再次抬手,武朵后知后觉地轻呼一声,将右炮移位。
中规中矩。李绍云正想着,突然自己反应过来,按圣人定下的规则,第一回合武朵亲自走棋,那便该由他代替圣人应战。李虑深靠着纹丝未动,抬了下眉毛,示意他自便。太子推卒近河,投石问路。
倒是保守。李虑深不动声色。李绍云偏头去看武朵的棋面。他没敢大开大合,主要是还不太确定武朵的深浅,怕她遭不住。第二回合他要代武朵出棋,刚好可以借机试探一下圣人。其实他也一直没什么机会了解李虑深的手段。
出马协作,顺着武朵的开局布阵。圣人则没什么犹豫地推出太子先前派出的小卒。
眼看兵卒相抵,武朵下意识想先下手为强。但李虑深这般毫不在惜地牺牲棋子,必然背后有着巨大阴谋,其中种种令她这个象棋新手相当费解。己方不准沟通。于是她强忍住想看太子眼色的冲动,咽了咽口水,将对方前卒吃掉。
这样就好。李绍云朝武朵微笑。他本意就是希望武朵尽可能放松发挥就是,与其考虑太多、举棋不定,反不如多给他剩下些棋子管用。虽然入局恍惚,但好歹他俩还算有些默契。武朵以皱眉驳回了他的自觉良好。
太子疑惑挑眉。武朵面对圣人,不敢大动作,只能瞟了一眼便就势偏头一边,示意太子注意场合。李绍云替圣人和武朵先后出棋后,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她那意思是——不用顾及她,顺利应对圣人的刁难要紧。李绍云垂眸低笑,表示了解。
本着陪天子享乐的基本原则,李绍云老老实实地摇摆在两方阵营之间,于是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下,红方布阵愈发单薄。李虑深的棋风迅猛扼要,让常年躬身前线的李绍云逐渐深刻地意识到昔日军府都尉、开国皇帝的深厚功底。
“象弈单方不过钟律十六。棋死不复生,疆土可复得。”在太子沉浸在与圣人博弈的乐趣当中时,武朵偶尔得闲思索起李虑深今日所言种种,“所以执棋形容作战,迅猛而无暇瞻顾,扼要而不在守成。确与手谈非同一路。”
“嗯?”正兀自惊叹着,武朵看到李绍云挪动圣人棋局的那只手,突然抬眉惊喘,险些出声。太子那手随之同时,轻颤了下。圣人更是拔身凑近,对棋面凝视不语。刹那间,屋内死寂一片。
两人彼此有所察觉地一齐深吸屏气,也紧盯着刚那一步,眸光颤动。
“……”李虑深静默良久,才缓缓抬头瞪向太子,从唇齿间挤出一句,“难以置信。”
这一回合,武朵出手正中圣人前布圈套,太子看出她落子炮途。他本该就势攻打,可眼看红方不利,李绍云下意识就把那蓄势待发的火炮给挪开了。他也是动作结束才意识到自己的考虑不周。
武朵的眼神惊恐地在二人之间徘徊。他们本该低调顺从地渡过圣人怀疑质询的难关,至少,太子不能脱离给他规定好的立场轨迹。可李绍云挪走了那只炮。这可与开局时有意放水的小心试探完全不同,属于无可辩驳的反叛。
太子仍低着头,好似被那楚河汉界吸去了全部精神,实则完全不敢抬头,不知如何回应圣人的质问。他恍然醒悟。这表面是在实战中教习武朵的奇葩游戏,私底下,其实是李虑深用以考察他立场和态度的一场观测。在他自以为只是为红方续命几局而撤回中炮的时候,圣人已然发觉,他内里就是有为像武朵这样不肯蛰伏之人而掣肘集权的意识。
黑方代表皇室,红方代表其他集团。在圣人试图在他身上挖掘太子资质的治国权衡考验里,他却提交了一份跑题甚至对题干饱含抨击的答卷。所以李虑深才说“难以置信”。李绍云收回膝上的双手慢慢攥成了拳。
走神良久,空气中只有圣人气到失语的怒火灼人,无人言语。“……”太子突然再次抬手,飞出一直被武朵珍藏惜用的一只重线车,稳准狠地压在圣人的近身士上。武朵惊讶看他,而圣人阴沉如铁的脸上由怒转笑。“装了半天,露出马脚,终于摊牌了?”李虑深愤愤暗想,“很好!”圣人启用边象,迅速突破先前被对方忽视的防区。
武朵一边心有余悸地跟进,一边惊觉那两人的棋风似乎愈发凌厉起来,捉杀打兑,雷厉风行。
太子破罐子破摔,势要向圣人表明自己的决心。他对关陇那些集团权贵并不感兴趣,但他早已和元伯选定自己的立场。那虽然不属于豪门望族的妄想,但也并不等同于圣人的理念。圣人气不打一处来,针锋相对地锉杀太子的锐气。李业成一定不会像眼下这个太子一样莽撞误事。而李疾霆那样阴沉多疑的性子,兴许多得自己指点几分,也能悟出这般道理,起码巩固无碍。而李吉鸢,若他不是出自关陇望族的贵妃……圣人暗骂一句,重重落子,截停残局。
太子又攥起了拳头,但终归收手坐直。明将,武朵轻叹,而她再躲避无意。
李绍云猛然偏头看来,眼光如有实质。“挪!”武朵看出他眼神中的用意。虽然不甚理解,但她依言照做。棋局俨然成为李氏父子间的厮杀,早已没有她与太子之间守礼隔阂的必要。
“你这作甚?”圣人狐疑质问。太子答:“王不见王。”被李虑深斥责打断:“废话,这用你说?你挪它何用?”太子好整以暇地微笑回应:“挪它好继续棋局啊。父皇要认输吗?”
开什么玩笑。圣人不明所以,但跟对方沟通不来,为有理有据地让太子闭嘴吸取教训,干脆追帅继续明将。太子并不意外,只是撤回红方光帅,以逸待劳。武朵瞄了他一眼,没提醒其实刚才圣人那步也应该由他代手。她看出太子应是藏话棋局,而圣人正猜度不亦乐乎,显然也已弃规则于不顾。算了,由他们去吧。
“……”几个毫无意义的来回后,李虑深讶异瞪眼,又是沉默良久,才摇头道,“难以置信。”到此地步,李绍云还要怎样呢?太子身陷死局,不急反笑:“父皇,儿臣近来听取老臣谏言,同国子学修习名著,丰富措辞,改善举止。博士有言,行文言表,辞藻传达情绪,递进胜于重复。父皇方已用过‘难以置信’,不妨采‘匪夷所思’,如何?”
武朵闻言提眉,没想到李绍云还有心打趣。而圣人则翻了个白眼,出车杀马,没再动将。他看明白,李绍云存心逼他同自己杀到困毙。
残局劣势明显,太子无力回天,与他僵持到最后一刻。李绍云停手抬头,坚定与圣人对视。
这,便是他要对父皇说的话。
“难……”李虑深欲“难”又止,对这个愣头青似的天赋选手无言以对。处事沉稳的李业成死了,为人机警的李疾霆死了,令他举棋不定的李吉鸢也死了,倒是杀出个独树一帜的李绍云。这就是他眼下的现实情况,那……就这样吧。
圣人转眼看向武朵。她已然在被逼迫着执行好自己并不擅长处理的事务中耗尽力气,正强打精神地回复太子一个无奈的安抚性微笑,佯装小憩垂眸地掩去满眼自责。困顿到不大红润的脸庞偏向稀薄日光,耀眼得像墨迹晕开的旧画像。并不真切,但见者心知肚明。
“你俩,”圣人突然又发话了,“换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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