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电影

　　酒店走廊

　　已到了下班的点，金医生背着斜跨包，眉头紧锁，对靖合低声交代：

　　“她生理期一直不准，这次突然提前，我还没来得及给她调整药量。现在，之前开的药必须立刻停掉，尤其是稳定情绪的那些。”

　　她语气异常严肃：

　　“坦白讲这不算是个好办法，尤其是她现在激素水平非常不稳定，再加上停了药，接下来几天，她很可能会出现戒断反应，双重影响下，她的情绪波动会非常大。你陪着她的时候，千万要顺着她的心思来，千万不要反驳，千万不要讲道理，更不能刺激她。她现在就像是悬崖边上的一棵小草，任何一点不顺心，都可能让她钻牛角尖，陷入更深的焦虑和自责循环里，你明白吗？”

　　靖合老实点头，送走了金医生，刚想进门，林姐又刚好推门出来，给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又叹口气离开了。

　　看来缪绡的情况不太好。

　　他推门走进房间。

　　缪绡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团，像只做了亏心事没脸见人的小猫一样。

　　被子随着她的啜泣微微起伏，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靖合叹口气，走过去，把被子掀开一个角看，见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只小海豹玩偶，背对着自己也不回头。

　　靖合只好再把被角盖上，绕到床那边。

　　再掀开，这次是低着头红着鼻子的缪绡，还是不肯看自己。靖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从她怀里抽出小海豹。她有些抗拒，手上抱得更紧，喉咙里哼哼唧唧的。

　　“绡绡乖，松手，”

　　靖合哄着，

　　“我们把这个先拿出来，给你换个热水袋暖暖肚子，好不好？”

　　被子里的人没有说话，看来是默许了。

　　他耐心地掰开她的手指，小心地抽出小海豹，放在她枕边，然后把包着毛巾的热水袋塞进她怀里。

　　被角又被盖上，被子里传来浅浅的抽泣声。

　　靖合心里暗自叹气，见人还是不理自己，只好坐在床沿，隔着羽绒被拍她的后背哄她：

　　“绡绡，听我说。”

　　“这个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是女人。这么多的女人里，又有绝大多数人每个月都会遇到生理期。一个月只有三十天，你算算看，此时此刻，正在经历这件事的女孩子有多少？怎么也该有成千上万吧？”

　　被角还是没有为他掀开。

　　“我们不说那么远，就说在片场，那么多化妆师、服装助理、还有女演员，她们都可能正在面对和你一样的状况。这是人类生理周期的一部分，就像小猫天生要吃肉，小羊天生要吃草一样。没有人会因此觉得你奇怪，更不会有人嘲笑你。大家担心的仅仅是你的身体，是在担心你突然晕倒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又不舒服，而不是这件事本身。嗯？”

　　他顿了顿，给她一点消化的时间，

　　“至于耽误进度......那就更不会了。绡绡，你不信况导还不信我吗？他不靠谱我又不会。我们可是一个成熟的剧组，就像一家上市公司一样，肯定有应对突发状况的容错率和备用方案啊，你见过谁家上市公司有一名员工请假那这家公司当天就倒闭的？演员状态不好、天气突变、设备故障......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拍摄中的常态。如果连我们的大编剧身体不舒服暂时离开这种小事都没法应对，剧组上下乱成一锅粥，那我们干脆也不要出来工作祸害社会了！”

　　靖合温柔地俯下身，贴着被子，手里捏着那只小海豹的爪子。

　　“我们绡绡厉害的地方呢，在于我们绡绡能写出大家都写不出的剧本，在于我们绡绡坐在监视器后面给出的那些指导意见，而不在于你是不是能像个铁人一样永远在现场帮剧组每个人干活儿。今天你只是让大家提前收工了几个小时，如果这就叫耽误，那况瑾这个导演未免也太失败了。”

　　抽泣声停下了，他轻轻掀开被子，对上了缪绡红通通的兔子眼，把她的小脸捧起来：

　　“所以，把丢人和耽误这两个词从你脑子里扔掉。这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并不代表我们大家的真实想法，你这是给大家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还把大家都想象成了十恶不赦的人，你说你坏不坏，嗯？”

　　“所以，我们绡绡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呢，就是允许自己不舒服，允许自己躺在床上休息，允许自己被靖哥哥照顾。这才是对自己，也是对所有人最负责任的态度。听到没有？”

　　缪绡撅着小嘴，委屈巴巴地点头。

　　“嗯......”

　　靖合见人这么听话，赶紧脱了鞋子上床，把人抱在怀里：

　　“怎么样？还疼不疼啊？金医生说之前吃的药还是管用的，我看你这次好像也没有前几次那么严重了呢。”

　　缪绡蹭着他的胸口点头，闷闷道：

　　“没有之前那么疼了......就是腰还是有点难受。”

　　靖合赶紧把人环住：

　　“那我用手给你揉揉。”

　　......

　　“舒服些了吗？”

　　“嗯......”

　　“我和况导请了一天假，明天就在这陪着你好不好？”

　　她却突然抓住靖合的衣角，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对、对不起......呜呜呜呜”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

　　“又给你添麻烦了......怪我......怪我这么不争气，总是生病......害得你哪里都去不了，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这里照顾我这个废人......”

　　“对不起......你不要再管我了......对不起......”

　　靖合的心立马沉下来，暗自叹了口气。他赶紧把人抱紧，拍着她的后背，温柔的声音落在她耳边：

　　“傻瓜，又在胡说什么。照顾你怎么会是麻烦？这是我心甘情愿求之不得的事。旁人想照顾那还轮不到他们呢？”

　　他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

　　“再说了，金医生都说了，你只是前两天反应会比较强烈，过了明天就不怎么痛了。我明天本来就没有几场戏，让况瑾自己调一调通告单就好了，过了明天，等你好起来，我后天一样可以去工作，一样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一点都不会耽误。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你是我好好工作认真生活的动力，知道不知道？”

　　“......呜呜呜呜......”

　　“好了好了，就一天啦，后天我就回去上班了。我已经连着工作好几天了，你就当是也让我跟着放个假吧。”

　　耐心地哄了半天，直到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绵长，他才起身，又给她换了个热水袋，一切收拾好后才睡下。

　　###

　　第二天，缪绡还算老实，让她吃什么就吃什么，让她老老实实睡觉就老老实实睡觉，除了中午喝鸡汤的时候哭着说什么都怪自己害得这只鸡死的不明不白的现在自己喝不下这么多鸡汤这么小的一只就这么白白死掉了的糊涂话，也没再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靖合为了哄她，一个人喝了一大盆子鸡汤，一个下午跑了好几趟厕所。

　　第三天，靖合准时打卡上班。

　　今天为了赶早上的灯光，剧组都去的很早。他没打扰还在睡着的缪绡，离开前还特意叮嘱了金医生今天早点去，报酬是三倍加班费。

　　到了片场，他不仅完美地完成了自己一天的拍摄任务，还主动揽下了缪绡平时最爱干的零碎活儿，老板娘当的美滋滋——

　　“靖哥，这批新到的道具清单你帮忙核对签收一下吧？”

　　“放那吧，我换完衣服就看。”

　　“靖合老师，下午媒体探班的采访提纲发过来了，您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我来沟通。”

　　“靖先生，好几个临时演员又说来不了了，场务那边忙不过来......”

　　“这你别管了，我去协调。”

　　......

　　金医生说得对，这种事儿他天生就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且效率极高，看来和他们靖家的基因也有几分关系，虽然祖孙几代都没有一丁点才华，但是全都很适合给人干活儿啊！

　　“这么重，你一个人搬得动吗？我来吧。”

　　场务小妹一个人搬不动道具箱子，此刻正站在一边叉着腰喘着大气思考人生。

　　“啊？！诶！！！！靖哥不用麻烦你......好吧......谢谢靖哥......”

　　他这边干得正起劲，却不知自己在剧组挥汗如雨如沐春风挥斥方遒的这些画面，都被不放心赶来片场、此刻正在树下偷偷看的缪绡看在了眼里。

　　傍晚，靖合美滋滋开着车下班回家，路上有些堵车，他还美滋滋选了几首爵士乐当做自己开车的BGM，好不惬意。

　　推开房间的门，看见缪绡又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显然是又哭过了。

　　他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

　　“怎么了？又哪里不舒服吗？金医生呢？？？”

　　缪绡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撅着小嘴：

　　“我都看到了......你今天在片场，做了那么多，还要搬那么重的箱子......那些本来不该是你做的......都怪我没用，去不了剧组，才让你去做这些......真是太委屈你了......”

　　靖合：？？？？？？？？？？？？？？？？？？？？？？？？？？？？？？？？？？？？？？？？？？？？？？？？

　　她越说越伤心，眼泪掉得更凶：

　　“要是没有我，你根本就不用做这种事，也不会染上这么多麻烦......你应该在家里，轻松自在地做你的大少爷，玩够了就继承家业，怎么会在这里做这种......这种苦力......”

　　靖合：？？？？？？？？？？？？？？？？？？？？？？？？？？？？？？？？？？？？？？？？？？？？？？？？

　　“你的意思是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要去搬那个箱子？？？”

　　缪绡却根本没听到似的，情绪收不住，一下子痛哭起来：

　　“都怪我......都是我害了你......都怪我......”

　　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靖合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又心疼又无奈。

　　他赶紧把包和外套丢到一边，跪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擦去她的眼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哄道：

　　“这就叫苦力了？那我们缪绡老师这么多年走来得多辛苦啊。”

　　他顿了顿，像是突发奇想，

　　“要不......等这部戏拍完，我真去开个公司当老板玩玩？这样你就不用觉得我在做苦力了，嗯？”

　　谁知这话像是触动了缪绡的开关。她愣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凶了，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嘟囔：

　　“都、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进这个圈子，不会出名......现在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你想开公司都不自由了......会被说闲话......会被过度解读......会被那么多人盯着......都是我害了你！”

　　靖合：..................

　　她是怎么能想到这些奇怪的点的？

　　幸亏她只做了编剧，没有走火入魔去欧美做什么环保主义者，不然谁能说的过她？

　　她的脑回路简直是树状的，一切有关她的事到她心里只有一个树根——

　　都是她害得！

　　靖合当影帝是她害得，剧组的人能有工作不失业也是她害得，况瑾年纪轻轻能接手这么顶尖的团队也是她害得！

　　......

　　无论靖合说什么，她都能找到各种奇奇怪怪的角度来责备自己，吓得靖合都不敢找什么话头安慰她了。

　　看着她这副钻牛角尖的样子，听着她那些完全不合逻辑的自贬，靖合心里一股无名火，他知道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办法能完全合她的心意，让她乖乖变成老实巴交小猫咪——

　　“缪绡，你再胡说一句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干死你？”

　　出现了——

　　缪绡最爱的艾斯酱靖哥哥。

　　老实巴交小猫咪短暂上线，被他突如其来的霸道吓得打了个哭嗝，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呆呆地看着他。

　　几秒之后，她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又撅起小嘴嘟囔：

　　“呜呜呜呜......我、我现在这个样子......身上这么脏......可能......不能给你......那、那我帮你......口吧......你不要动......我可以跪着......”

　　..........................................

　　靖合彻底无语了。

　　面前的人还真要跪下，正用胳膊支着沙发往下滑。

　　“闭嘴！”

　　“嗷呜......”

　　他一把将沙发上的人连带毯子裹起来打横抱起，三步并两步走到床边，重重一丢，小猫春卷立马在床上弹了几下。

　　“嗷呜......”

　　“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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