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雪雁的尾巴硬邦邦

　　寿康公主总是浅眠，仿佛她的脚从未落在地面，已然在四处封闭的船舱中巅荡几十年，启开窗也看不见外面的烟雨江山。

　　竟像个棺材......

　　她心中不知怎么的，却被这不吉象的念想钻出一个小孔，辨不清的东西就顺着这空隙咕咕涌出来。

　　咕咕，姑姑，不需细想也叫人心里有疼又烦。

　　夜里静些，外间门页开启的声音便扎耳。寿康公主与修谨相伴多年，自知晓她做事的习惯。这会先是心中一紧，旋即便听出那熟悉的足音来。

　　“玉儿。”她肩膀一松，话是责怪，眼睛却笑起来。不必黛玉说什么，她便自个掀开那墨绿的床幔，动作间叫那细绸在月色下流淌着润润的蓝。

　　只下了地，寿康公主的步子又紧起来。小姑娘惯是晓得分寸，这会急急忙忙赶来，想来是生了什么额外的事端。

　　这边的心沉下去，黛玉也显出形影来。她将封选良与雪雁、啸川都留在外间，这会见到公主，也顾不得旁的，只将这近来的事又说一遍。

　　寿康公主经略政事多年，只听黛玉将这几件事排在一起，便更深想起其中的蹊跷。只见着黛玉面露凝色，寿康公主到底是长辈的心占上风。

　　“好，好孩子，你的忧虑我已知晓，待到明日，自会与太子商议。”寿康公主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这会却也一时没什么章程。只听着黛玉说起巡捕营的差事，又不禁生出疑惑。

　　“这些都是选良与你说的？”寿康公主看去不似责怪，只到底皱起眉头。黛玉晃一晃公主的衣袖，实话实说。

　　“我们方才正在一处。”

　　寿康公主的嘴开合几次，一时竟也没说出什么。且将身上的衣裳拢紧，与黛玉一并朝外走。

　　“他这会也在外间候着？”

　　“在门外头。”黛玉扭脸，模模糊糊的夜色拢在寿康公主脸上，恍惚中听得公主叹了口气。

　　“他说不得召见，且在殿外等候，兼盯着额外的眼睛。”

　　寿康公主脚步一顿，再见黛玉背影，只觉自己时常将他们当孩子看待，实在是想左。

　　“你俩看出来了？”

　　“猜着了，只是不知道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是否还有夜猫子熬着。”

　　“这会还好，他们却比你想的懒怠些。”寿康公主说完，又颇自嘲：“又或者心里说我这久在山寺的妇人，仅剩的那点心气都点香燃灯供了佛，不足为惧。”

　　“那可是他们想岔了。”黛玉失笑，正好两人来到外间。帘子后面透出一线光，细细密密，到屋里又散开。

　　寿康公主的头发尽披在肩后，不曾点灯，她坐在一只圆凳上，却好像悬在一面黑绸扇子里，亮绒的扇面上只余一副哀愁。

　　“兴许也不似想岔了。”寿康公主轻声道，这会却叫黛玉怔住，连隐匿的雪雁与阮啸川也不敢多作声。

　　“从前事，我虽大半与你说过，只其中的皇家秘事，实在是难以启齿，又兼目无祸首。”眼波朝外，寿康公主知道封选良不曾显出形影，这边隔着几层帘幕，纵使极目也望不透。

　　可她却总也忍不住，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代新君替旧主，文官武将不知有多少葬入土中。

　　这一场丧礼绵延几十年，尤其旧主未死，新君膝下的皇子们却日渐长成。

　　“当年郑寅战死，京中沉浸处置了好些臣子。一场战事牵扯甚广，当年的......太子，王爷，无一不是想在其中得到些好处。”

　　夜色中，黛玉目光闪闪。寿康公主索性握住她的手，仿佛这尚稚嫩的小手成了她余生的缆绳。

　　“我与郑寅结为夫妻，他那一系自然为太子——也就是今日的陛下所用。后来有人传回郑寅的不是，陛下那时也着实受了几番申饬。然而后来，事情又有了转机。郑寅平反，陛下便一鼓作气......”话说着，寿康公主的目光却更暗淡。

　　她可谓本朝最‘得盛宠’的公主，父皇疼爱，皇兄体恤，世间最美好的皆如她掌中珠。

　　只是多年过去，明珠作了流沙，一抔黄土不曾礼葬亡人，却将她这生者埋住。

　　她的手太冷，只有掌心的另一只手仿佛成了唯一的温度。黛玉的手指轻轻攥住公主，寿康公主回神，一颗预料外的泪珠砸落，在夜色间炸出银蓝的水珠。

　　“只是陛下御下有方，许多年过去，当年的墙头草导向他，那些沾边的也都成了忠臣。”眼见黛玉怔望着，寿康公主又笑：“他哪里好寒凉那些臣子的心呢？”

　　这一番话在当空犹疑许久，也许曾在许多个凄寒的夜晚浮上心头。只是如今摊开来说，一滩月色冻住，银星作了油冻，卡在喉间，酸水泛上心头。

　　其间卡了几十年的岁月，皇兄站在梁上，亡故的夫君与故人作了倒塌的垫脚的凳。寿康公主看去受了损失又得益处，然而眼前巅荡，低头一看，原来两脚都悬在半空。

　　颈间一条绳索，不过是一时未死罢了。

　　“细说来，我并不很愿你掺和过多。当时叫你留心太子，不过也是想着你父亲在朝中为官，你多知道些，也能替他提防着。只是这会看来，你却把这当自己事——我说不好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是好事，黛玉身负奇异，探查时自然比旁人便利。说是坏事，却实在是寿康公主本心里仍不自觉将黛玉看作一个孩子......

　　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舍得她落到险境。人常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人亲长的，到底是要把那虎穴留作许多夜晚的梦魇。

　　只是而今看来，虎穴避无可避，她所不吝啬的也唯有些刀枪剑戟，予人傍身。

　　“可若是太子危急，寿慈祖，你又为何推封公子与他认识？”黛玉这时实在不解，上一次她与封选良进宫，只晓得这不过是段思绪。可若朝堂紧急，寿慈祖又何必急着推封选良入局？

　　黛玉并不遮掩，心中疑惑，便与之问起。又不禁怜封选良身后无人，唯一点舅舅更不晓得往后是何种境地。这一番忧虑落入寿康公主眼中，她一时做不得解释，只又将眼光朝外面投去。

　　“上回与你二人说起，却并非全然推辞。我何尝不知晓他的难处，只是他日渐大了，我若不行到险处，将他推到人前，往后便实在没什么路径。太子之母与我相熟，我私心也愿意看顾他几分。”

　　屋外传来几声瑟瑟声响，寿康公主身子伏低，话却紧密。

　　“若能借着由头将他送到郑寅旧部那里——”

　　她这话却没能说下去，窗外传来夜鸟的几声啼鸣。那时黛玉与封选良约定好的暗语，三声叠两声，又急又短，黛玉赶忙截断公主道话头，凝神细听。

　　“寿慈祖，有人来了，带着随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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