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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双月境
南疆,阴雨缠绵,林间湿润腥臭,漆黑夜空悬挂一轮鎏金的上弦月,锋利得好似能杀人的弯刀。
撑着竹叶伞的人从伞下仰望,神情晦暗不明。
阴雨天看得到月亮是稀罕事,温青时从乐游山离开后回到南疆,时不时地就会来这地方游荡。
弦月西行,他松了口气,林间树影晃动,似有鬼魅夜行,腥气盈满。
温青时严阵以待,眸光逼视眼前,一道裂纹凭空显现,缓缓拉开了口气,像钟酉杀鱼时割裂鱼腹那样腥红的缝隙。
狭小的裂缝中传来破空的声音,旋即飞出来一个人影,浑身脏污腥臭,温青时下意识退了几步避开。
摔在地上的人抬头看到了他,看不清的面容上那双眼睛满是惊喜疑惑掺半,说道:“你是那个厨子!大师兄还在里面,你拉他一下!”
温青时:“唔……”
乐游弟子?傅东风在里面?温青时不想动。
摔地上的那个拽着他的衣摆用力道:“你愣怔什么!”
温青时拒绝的话没说出口,雨天朦胧,东方吐露灰白,自觉的扔下伞飞身掠入那道狭缝里。不甘不愿是真的,他也没理由救傅东风,但是想到有朝一日这位大师兄的四师弟知道了,可能会跟他绝交啊!
狭缝入目即是苍凉的熟悉感,腥臭尸骨堆叠的天梯,山一样直通碧蓝天上的月亮。这里是双月境之人的墓地,将死未死之人,抢不到一丝生存可能的人,才会混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也是最肥沃的良田,一点点草籽都不会浪费,生根发芽,但很多时候,田地的血液流淌,飞溅出的血液还滚烫着。
傅东风找到出路的时候还怀疑过,曲小濯是从这个鬼地方进到双月境的?不会吧,那是个凡人啊,为他清扫障碍的人剑法不俗啊!
脱力了,把曲濯扔出去后他没有那么多力气了,那道缝隙在缓慢合上,他可能来不及了。
“伸手!”杀意凛然的剑光从傅东风的方寸间擦着他的耳畔经过,利器刺入钝肉,夹杂重物滚落的声响。
傅东风伸出左手眼前的人很嫌弃他手上的污物,垫着袖子牢牢拽着,拽离了不是人待的地方。
像出了故障的两个齿轮,有一段转动期能顺利运转,转过这个周期,又会回归毫不相干的轨道,仿佛那条缝隙是错觉一样。
傅东风趴在地上,虚弱问道:“青时师兄,你的故土真的是南疆吗?”
“好啊,我救了你连声谢谢都不提!”
温青时知道他疲惫得很,没力气再问第二句的。初日照高林,难得他能睡一个温暖的安稳觉。都救了他了,没道理再捅一刀子,而傅东风真的又累又痛。
好歹还有一个醒着的,温青时让曲濯收拾一下自己,洗干净小脸后认出了这是谁,唏嘘了好一会儿,还当是谁呢!
——认错了爹的那一个傻子,比钟酉还傻的那个。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双月境,温青时其实不太爱管别人的闲事。
但傅东风对他起了疑心,来历去处从来容易遭人诟病,好比是杀人犯的儿女人人避之不及,若能满身罗绮,荣耀显赫,也就没人敢说了。
温青时从双月境来,在南疆苟且度日,才不会像从前来的那些傻子一样,莽撞无知闯入全然不知规则的世界。
食物当然是最要紧的东西,无论是什么物种,还活着的最看重的必然有果腹一项。
南疆林子里好多飞禽走兽,他杀了那么多,随便拿来就能讨好了当地的民众,不知不觉间,他就成了南疆人。
也或许,他心中也有南疆的一席之地?
这事让傅东风知道了可真是麻烦了,他们家四师弟把他当作他乡遇见的故乡亲人。好家伙,亲人突然变成了从双月境里出来的不知来历人,不趁着大好的时光吃喝玩乐,跑到乐游山做厨子,太容易让人怀疑居心不良了。
他苦恼地守在傅东风身边,曲濯再傻都明白了,这人不是个普通人。
“你说,我现在一刀结果了他,会不会有人知道?”
曲濯:“……”乐游山不是兄友弟恭和谐美好的山头吗?怎么找厨子的时候都不先诊断一下有病没病?
其实他是白担心,傅东风睡着了又不仅仅是累的,他身上带了伤,双月境三年,新仇旧恨且不提,新伤旧伤一箩筐。
体力透支,精神透支,这一趟也没能医好他的仙骨,于他自身而言,一无所获,纯遭罪去了。
“你要跟他一起回乐游山?”温青时问曲濯,“太和山和乐游山早晚要干一架的,你要左右摇摆?”
怎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和太和山有关系?曲濯忿忿,竟有种全天下他最傻的感觉,温青时说的是事实。
“我……太和山不收容没用的人,我依然是个凡人,对他们而言没有用处,是一颗弃子。”
曲濯不想承认,陪他长大照料他的曲伯别有用心,太和山的仙长让他憧憬仙道坦途也是别有用心,他从出生起,听到的话,做过的事,全是谎言,全是他们的精心算计。
“乐游山还会收留我么……”他喃喃自语,忽地眼神放光看向温青时,像是在看什么会发光的东西。
温青时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这是什么眼神,难道这小子想绑他回乐游山,拿他的来历不明说事当投名状吗?
“温前辈,你需要手下吗?”
“嗯?”
“我没有仙骨,没办法做真正的乐游弟子,但我想回去乐游山,不是暂居,是永远。想来想去厨子真是个好归处,你收我为徒吧!”
“……”温青时:“我问你啊,寻常人收徒弟是为了什么?”
“为了祖宗基业后继有人,仙术道法不至失传。”
温青时点头,“说的很对,所以我为什么要收一个比我还短命的徒弟?”
你是个寿数只有百年的凡人啊,与仙山格格不入。
曲濯颓然,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他没有仙骨,还有个不得了的身世,活该被人利用,此时醒悟,他没有仙骨,连个仙山的厨子都做不成。
难道真的只能以解依山故人之子的身份作客乐游山吗?
“我不收徒弟。”温青时堵死了他的路,话锋一转道:“我走了钟酉八成不在饕餮堂混日子了,如此说来,此番回去,缺个杀鸡宰鱼打下手的。”
曲濯惊喜,生怕他反悔赶忙答应了。
傅东风这一觉睡得踏实,睡到繁星满天,一抬头深蓝的夜空,晕着光华的弯月,心间一紧,还以为离开是做了一场虚诞的幻梦。
一簇簇交叠盛放的荼蘼开在夜色下,他闻到花香才敢相信,这里不是双月境,他从那里出来了。
“不要动,不然血从什么地方流出来就不一定了。”温青时拦住了他试图起身的动作,“我不是医者,剩下的交给你的师弟师妹们。”
傅东风抬手轻轻压了压腹部和胸腔,手指染上点点殷红。
那么小的罅隙处,不要命的、不知死活的人,能从他们手底下活着出来,还能离开双月境,这点伤势已经赚了。
他轻笑,轻咳的血沫吞回肚子里,“已经传讯给乐游山了,趁着四师弟没来,你跟我说说你的事,我保证不会告诉他,露馅的时候说不准还能替你遮掩一二。”
“就是你想的那样,南疆不是我的故乡。”温青时说,“你们这里的好吃的太多了,透过那道缝,我已经看了好多年了。”
好吃的太多了,所以,你遍访山川,学的尽是怎么吃是么,怪不得连糖葫芦、绘糖画都会!
傅东风失去了询问的兴致,倒是曲濯很在意双月境出身,迫切问道:“那你没有看到闪亮的东西就怀疑是利刃吗?是怎么克制双月境杀戮的本能的?”
他还抱着能于这个世间见绛珠的期待,如果温青时可以安然度日,那么绛珠也一定可以的。
“你的什么人在双月境?”温青时对他说的饶有兴致,可曲濯抿紧了嘴不肯说,他只好说:“我很确定,我是第一个从那里离开的人,有我作表率,后来人果然也来了。”
“我和那些后来人不一样,先前不是说了嘛,透过那道缝隙,我看了很多年,知道这里的规则不同。如你所说,杀意盎然,克制不住。”
“从我打算离开双月境时,就想好了之后要怎么办。我在南疆的密林里一个人待了很久,杀了很多飞禽走兽,慢慢和人打交道,如同重生一般抛却过往。南疆的百姓认定我是被遗弃在山林,野兽养大的孩子,然后教会了我很多。”
曲濯心想,不一样的,温青时主动改变,绛珠被迫改变,所以结果完全不一样。
温青时淡淡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说:“双月境的人貌美心丑,像不见天日夜行的蝙蝠,黑色的翅膀遮蔽心上的光亮,尖尖的牙齿上带着同类的血迹,本身就是邪魔。善良的人打骂邪恶是这里的规则,对双月境出身的人而言,他们杀人无数,他们即是恶,是规则里罪不容诛的那一方。”
“你们当双月境是不该存于世的地狱,但对他们来说,这里才是充斥着温暖和鸟语花香的地狱。”
“人人扬着笑脸,生命越过荒原高地有无限的生机、自由,信奉除恶务尽,这是个很好的信念,没有半点错误。但他们是恶啊,绝望的恶……”
曲濯能从他的话里行间感受到夜行蝙蝠的绝望,他们不是生在光里的人,双月境……没有耀目的光。
“没说错,但不全是对的。”傅东风知道他在让曲濯认清楚现实,但曲濯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他说的不对。
可能真的是温暖的地狱,但绛珠遇到她说的最好的人的时候,心中的爱意一定压过了本能的凶狠,虽然惨淡收场,却不是后悔相遇。
如他所说的,倘若真的有必要打碎筋骨重新塑造一个人,那就打碎筋骨,忍着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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