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关于永宁公主的死讯，有人庆幸是假消息，有人希望是真的。还有一部分消息灵通，心思活络，希望把假的也做成真的。各处漏出去的风声招致成群的杀手，杀手们接连造访客栈，不约而同选中三更半夜，夜深人静的时刻出手。

　　这些人阮峥不担心。

　　小竹会在天亮前全部处理干净，连一块碎骨头都不留下。

　　一场秋雨一场寒，巷子长着一棵歪歪斜斜的枣树，结了许多茂盛青枣，杆子一敲下雨似地落。几次打斗之后，枣子渐渐稀疏了。阮峥有次下楼，摘了颗青枣，舌尖尝到了些许血腥味。不知道小竹怎么拔的剑，血竟然飙到了树上。

　　血溅三尺那是艺术表现手法。

　　真要飚出效果，那得出手相当精准，绝对不能砍到骨头。剑一迟钝，血就会像井喷一样糊自己一脸。反正每天早上她见到小竹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味道。这说明小竹其实是个不太高调的高手。

　　世上就有这么多没有道理的事情。

　　一群人希望她去死，痛下杀手，不惜拿人命去填。

　　小巷子籍籍无名，太平百年，摆摊的老人们卖了一辈子竹篓，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腥风血雨，连着数日发生在自己脚下。他们对此一无所知，也许偶尔会有小孩子眼睛尖，看树看着奇怪，问阿娘枣花怎么红了。阿娘专注算着一家人的茶米油盐，也不太在意，含糊支吾一声当做回答。

　　知道阮峥活着的人很多。

　　有外头的，也有姑苏城内的。

　　张大人被瑞王爷忽悠着去河边烧了纸钱，没过多久，也经暗示开了窍，猜出公主安然无恙的事实。他并不缺心眼，一直着配合演戏，守口如瓶。本来一切都是为了阮峥眼睛考虑。但在如今形势下，按照这个恢复速度，很难等到她重见光明的那天。她该露面了，哪怕只能瞧清楚一团白影子。

　　再这样下去，小竹都要成为埋尸专业户了。

　　露面契机很重要。

　　洛云桢还没回家，云乔的帖子却率先下到了阮峥手里。

　　远近闻名的云二爷消息灵通，知道她还活着，没什么好惊讶的。值得惊讶的是，阮峥让小竹读了三遍，确定受邀名单竟然只有她一个人。

　　没有瑞王爷，也没有洛云桢。

　　分开下拜帖似乎也不太可能。

　　瑞王爷那个一惊一乍的性格，提前听到风声，肯定飞奔来客栈，紧张兮兮给她做心理建设。瑞王爷一直对云乔有点心理阴影，描述起来相当夸张，仿佛云乔是个一言不合就会打人的暴躁疯子。据说瑞王爷曾经差点被他踹断肋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都是片面之词，他怎么胡说八道，都没人戳穿。

　　阮峥对此深表怀疑。

　　首先，她不相信堂堂商会首脑，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会是这样一个没有分寸的人，敢无故殴打王爷。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伤了里子不能伤面子。要是说云二爷表面上斯文和气，背地里人面兽心，嚣张无度，听起来又有点人格分裂。

　　洛云桢怎么会有这样的舅舅？

　　然而事无绝对。

　　阮峥转念一想，也许瑞王爷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被踹断肋骨纯属咎由自取，自己没脸提。她不至于因为瑞王爷添油加醋几句话，吓得连拜帖都不敢接，何况她也好奇，云乔究竟是何方神圣。关于他的传言听了许多，却从没见过本尊。

　　帖子来的正巧。

　　说不定云乔也在等着看，占着自家外甥的永宁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约定那天，阮峥如期应邀。

　　原以为云乔是个商人，家中经营茶叶生意，喝茶必然十分讲究。他们碰面的地点却选在一处不怎么热闹的巷口，牌匾上书“一瓯春”，装潢古旧，门口摆了两棵景观橘子树，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只是安静。

　　阮峥提前半个时辰抵达，一身寻常打扮，茶房眼拙，不晓得她是哪一屋的客人，引着往楼上去。阮峥以为云乔没到，想找个位置先坐会，也就没开口，上楼时凑巧听到一串琵琶滑音，非常耳熟。

　　调子灰扑扑的，一下轻，一下重，像是拨动绷紧的麻绳，力度收得厉害，听着没什么变化，几个节拍之后转为黯哑，难以为继。弹琵琶的人手法滞塞，一直在颤。仅有的几个节拍与某处记忆重叠。阮峥在楼梯上停住脚，想起那是丝丝姑娘所弹的《玉舟》。

　　花满楼那晚弹的。

　　茶馆楼上只有一间客人。

　　阮峥说不用伺候，茶房应声下去了。

　　琵琶弦颤得厉害，声声渐消，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泣。里面似乎坐着两个人，一人对着另一人弹琵琶。低沉的男音率先开口，搁下茶盏，说了句：“别弹了。”对面弹琵琶的女子静默半晌，低声道：“是丝丝逾越了，二爷见谅。”

　　屋里坐着的竟然是云乔。

　　阮峥放慢步子，心想好家伙，都提前来了。

　　传闻中云二爷与花满楼名妓柳如丝有过一段，姑苏城人人皆知。据说这曲子他们的定情作，但短短两句对话，依稀能听得出这两人不甚亲近。云乔明显漫不经心，没在认真听。丝丝姑娘弹得也离谱，那日在花满楼大放异彩，酣畅淋漓不同。孤傲之态尽数收敛，她在云乔面前慌了手脚，十分卑弱，说话低声下气，藏着几分抬不起头来的凄楚。

　　云乔说：“你确实逾越。”

　　丝丝姑娘压抑着哭腔，哽咽道：“我违背了对二爷的誓言。”

　　云乔没有出声。

　　丝丝姑娘无法面对他沉默，鼓起莫大勇气，才能继续开口：“我答应过再不弹《玉舟》，如今违誓，愿意断指谢罪。”她放下怀中琵琶，似乎从袖子里取出了匕首，往自己手指比划。她是妓中花魁，以弹琵琶出名，断指无异于自毁前程，何况一个弱女子，得下定怎样的决心才能甘愿血淋淋地拿刀割断手指。

　　阮峥默默找了个位置坐下，才端起茶，惊讶地偏过头，不知道这是哪一出。丝丝姑娘动作没有迟疑，似乎真打算狠下心肠。

　　云乔却未起身阻拦，眼睁睁瞧着她，只是轻描淡写回了一句：“你打探我的行踪，赶到这里，便是为了割手指吗？”

　　丝丝姑娘咬着唇摇头：“这根手指是我欠二爷的。”

　　云乔：“你并不欠我什么。”

　　丝丝姑娘：“当初、当初是我偷了二爷的信，为博二爷垂青，弹了那首曲子。”

　　云乔：“那首曲子已经不重要了。”

　　“二爷已经放下了吗？”

　　丝丝姑娘泪流满面，情绪失控，握着匕首哭道：“那封信……那个人，在信上写，记得您醉酒的模样。二爷从不饮酒，却曾在那人面前破过例。还有云家别院的橘林，收藏的编钟，从不让人靠近，可那人一清二楚，甚至碰过，您真的……”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云乔打断她的话，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从头到尾冷漠至极，道：“不要以为知道点什么，便自以为了不起。你应该庆幸我已经放下，否则以我当年脾性，听你这番话，恐怕会连人带信一起烧掉。”

　　丝丝姑娘似乎被他吓住了，匕首掉在地上，难以置信。

　　“二爷……”她痴痴唤道。

　　云乔已经彻底失去耐心，将茶盏一推，直截了当道：“我并不是什么多情公子，懂得怜香惜玉。我今日要等一位重要客人，所以你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大费周折演这出戏。你若真重誓言，再弹《玉舟》之日便已自行断指，何须等到今日？”

　　丝丝姑娘全身发抖，语无伦次道：“我……”

　　云乔并不理会她的反应，几乎厌倦到了不想说话的地步，只是事到临头，却又不得不做个了断，“我与那封信的主人有何牵扯，具已成过往，你最好别窥探。因为信上说的对，我脾气确实很坏。只不过见识过的人很少，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其中之一。”

　　这番话说得可谓绝情。

　　丝丝姑娘当场哭了，推门跑出来，连琵琶都不要了。阮峥坐在栏杆边的小桌上，差点被撞见，连忙扭过脑袋，装作四下观望，尽管根本看不见。带着花香的风刮过去，在她身边停留，那是花满楼独有的一种香。丝丝姑娘一路跑出茶馆，阮峥听到珠玉摇晃之声，很显然，丝丝姑娘是盛装打扮过的，头上戴着钗。

　　如此一个大美人，淡妆浓抹，哭得梨花带雨，拿出刀子要割掉自己的手指。任哪个男子见了想必都会心有不忍。

　　云乔竟然纹丝不动，还在那一字一句放冷箭，把人硬生生气跑了？

　　其实阮峥觉得云乔说的不一定对。丝丝姑娘可能真的会割，那天一首《玉舟》弹得决绝刚烈，今日却是哀莫大于心死，若非为情所困，怎会有割手指的想法。她明摆着是想要用一根手指的代价，在云乔心里惊起水花，只是被云乔说的那样卑鄙龌龊，悲愤欲绝，心如死灰，难堪至极只能跑走。

　　瑞王爷说得对，云乔这个人……可能确实有点非同凡响。

　　阮峥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上去，未免太过尴尬，自己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去街上逛一会再回来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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